第一卷 黃金時代 09

有那么一瞬间,严岳想夺路而逃。他完全有能力把屋里的一个Alpha和一个Beta轻而易举的弄死——不会比杀两条狗更难。

他可以马上离开这里。那颗在身体里嵌着的炸弹没有定位功能,委员会想找他没那么容易。他半小时内就能去长途车站,搭下一班车去新的城市。然后迅速找到合适的交通工具,往西南或者西北跑。严岳对于生活质量的要求不高,生存能力也强。随便哪个穷乡僻壤对他来说都能成为净土和天堂。

他还剩一年混吃等死的安逸日子……不,其实不够一年,最多也就只有十个月。严岳想。他还得在人生的最后时间里,跑到一处渺无人烟的荒漠里、荒原上——这么想的话,还是往西北跑更靠谱。他得在一片空旷的、鲜有人来、少有活物的地方度过仅剩的时间;戈壁滩就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可以躺在白惨惨的盐碱地上,看着蓝苍苍的天空,等待炸弹爆炸。

也许会痛。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最多不过几秒的时间,忍都不用忍就过去了。在过去的三十年人生中,比这更痛的事情严岳经历了太多,数都懒得数了。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结局:一个能死在故土上的瞭望者,一场听不到黏糊糊组织液分离和高爆机关枪咆哮的安眠……这诱惑太大了。这是天大的恩赐。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

严岳一脸木然地坐在椅子上。鹿谨言刚才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饭,雪白喷香的大米莹润可爱;绘着“鱼戏莲叶间”的青瓷碗沿上沾着点儿暗红色的油光,糖醋排骨的味道恋恋不舍地扒在那里,不合时宜地刺激着他的食欲和胃袋。

谁都没用动,谁也没有说话。手机尖锐的警报声就那么一直响,等到三分钟过后,再次把一切归还给安静。

一片死寂中,严岳的听觉却突然敏锐起来,他的耳膜鼓动,一些平时听不真切、也无从注意的声音在此时变得逐渐鲜明起来。

放学了,住在三楼的两个小女孩儿也回家了。那是现在典型的Beta家庭成员:姐姐是摘自父母双方基因的融合型克隆人——最多能活到三十五岁;妹妹是S级仿生人——大概耗空了那对双鬓已经斑白的老夫妻全部积蓄。她们还小,还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她们无忧无虑,唱着欢快的儿歌,笑着闹着,跑着上楼。

下班了,对门独居的少女从花店回来。高跟鞋踩在楼梯间的瓷砖上,发出清脆而略带妩媚的声音。她今天大概是背了一个很大也很乱的包。她站在门口足足找了半分钟的钥匙,一边找一边在社交软件里和自己的亲友娇声抱怨;她终于打开了门,她的声音和关门声一同淡去了。她前几天早上给了鹿谨言一枚鸡蛋。鹿谨言把它打进了严岳的碗里,盖在一大堆早就不知道过期了多久的挂面上。

这里是地球。这里是他的家。

他能跑多远?他能躲多久?他的兄弟姐妹们,他曾经唯一有过牵绊、动过真情的战友们、同袍们——他们血肉铸成的岗哨一夕沦陷。

在训练营里,当他们各奔东西的时候,当他们走向一架一架孤零零的,像是坟墓也像是丰碑的飞行器的时候,他们学着古人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和“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强笑着彼此打气,拼出一丝风骨、半点从容。

瞭望者的“使用寿命”极短,最多两三年,非疯即死,甚至有的人根本算不得善终——拖磨着、痛苦着、屈辱着——泡在培养液里,体内填满沉甸甸的卵,血肉里爬着密密麻麻的幼虫,被当做一尊尊上好的天生培养基,直到五年过去、炸弹引爆,才叫这场可笑的狂欢中渗出半点被血浸透的悲壮。

当他们躺在手术台上,被植入异族的血肉,与异族的基因相融合之前,他们被告知自己将会成为“英雄”。他们满怀憧憬、跃跃欲试、欣然向往。可当他们被套上枷锁,身体里被植入炸弹,被投放到一颗一颗荒凉的、遥远的、危机四伏的星球上时,才幡然醒悟。

太晚了,那真的太晚了。

哪里有什么“英雄”呢?

只有自欺欺人的牲祭和囚徒——他们本该是“蜂后”,本该享受一切该有的权益,他们应该过的日子是安逸的、和平的、富足和舒适的。

有那么一群“蜂后”,还是幼虫的时候见到了跃动的星火。星火跳动,温暖辉煌,于是他们欢欣地、骄傲地、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扑向深渊,扑向地狱,扑向一场血肉狼藉的流放。

严岳牵动着嘴角,尝试挤出来一个笑容。

他眼底烧红,嘴唇惨白,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握拳,手臂微微颤抖。

等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动了动,机械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眼神空洞地去拿手机。

严岳想,他认了。

他拿了个空。

鹿谨言抢在他之前抓着手机划开了接听键、摁了免提,恶声恶气地开口了。

“这他妈催命呢还是怎么的?大中午的叫不叫人吃口饭了?骚扰电话打得挺爽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一愣,两秒钟之后才语气平板地说:“叫瞭望者接电话。”

“瞭望个鸡巴瞭望——他刚被老子操趴下,过俩小时再打吧。”鹿谨言冲着话筒扯着脖子嚷,雪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叫人怀疑如果对方现在站在他跟前,便能被他立即生吞活剥。

之前浪潮一样的情绪终于稍稍平息。严岳看着鹿谨言,朝他伸手,示意他把电话给自己。可他伸了半天,不但没要到电话,还被鹿谨言在手心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鹿谨言朝着他挤眉弄眼,指了指电话,用口型做了个“滚”的发音,又指了指沙发,末了,还给了站在一边的沐宸一记眼刀。

“四十五分钟之后,会有一架直升机来接他。”免提中的声音说道:“转达给瞭望者,让他尽快准备。”话毕,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鹿谨言抓着“嘟嘟嘟”提示忙音的手机,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抢在严岳准备说点什么之前开口,尖着嗓子像是只巨大的、被捏爆了的小黄鸭:“我操?!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啊?!他居然敢挂老子电话!我操他大爷的!他出生的时候脑袋被Omega的生殖腔夹过吧?!”

严岳:“……”

严岳被他闹得连自己刚才要说什么都忘了。干脆瘫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地装死。

鹿谨言把剩下的几块排骨夹到碗里,端到严岳面前,往他跟前一放,又把筷子拍在他手里。“你,赶紧的,趁热吃饭。接个电话就不吃饭了啊?你这没出息的玩意儿,我就说Omega不靠谱,能干什么大事。”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沐宸勾了勾手指,扬着下巴一脸的不耐烦:“你,现在给我说一遍——到底怎么回事。从最开始说。”

严岳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一碗饭都扣在鹿谨言头上。Alpha是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前两天永远没好脸色的时候,鹿谨言绝对不是现在这个画风。严岳看了看碗里的排骨,又看了看鹿谨言的侧脸,最后却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糖醋排骨是真的好吃,软烂入味,脆骨的部分还特别有嚼劲。严岳有点舍不得。他再想想说不定这就是自己吃的最后一顿正常饭了,于是干脆低下头开始咬着排骨往嘴里扒饭了。

他本来觉得,自己不搭理鹿谨言,估计沐宸也不会搭理鹿谨言。那么这最后一顿饭吃完了,他大概还能心平气和地指挥鹿谨言刷锅刷碗,再交代清楚平时水电气网都怎么用,物业费怎么交取暖费怎么缴。他退役后的抚恤金是穷奢极侈也挥霍不完的巨款——如果鹿谨言不搞什么幺蛾子,就算一直在他这里住下去,估计也不太容易被发现。

希望鹿谨言能老老实实装成个Beta,出门穿高领衣服,别随便带人回来过夜。

希望鹿谨言能过的安逸,也能过的安稳。

希望鹿谨言就算不自由,也能自在。

希望鹿谨言……

他正想着,就听到那边沐宸换了种语气,非常具有科普解说色彩地开口了。

严岳的眼角跳了跳,僵着脸看向沐宸。

“你想从哪段开始听?”沐宸不但搬着椅子坐到了鹿谨言对面,还利用客厅的白墙放起了全息投影。他滑动着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来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科普资料。

鹿谨言靠在沙发上,往嘴里塞了个草莓,含含混混道:“怎么失联的先说一下吧——另外那个倒霉催的炸弹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一群欠操的货,什么鸡巴玩意儿。”

“这个我们现在掌握的资料不多。从委员会得到的数据来看,在不超过半个小时内,正在服役的瞭望者全部失联——原因是炸弹引爆。而通过上一次联系时传回的热成像图来看,那些星球上的情况不太乐观。”沐宸随便滑出几颗星球的全息投影给鹿谨言看,热感图像上一片逼仄的橙红叫严岳喉咙发紧。

这注定是一场严岳无法正常参的讨论。虽然从情感和理智两方面来说,严岳的确应该参与进来,至少也应该阻止沐宸。这些信息有的已经涉及到机密,不应该随便让一个领回来养着的Alpha知道。但是鹿谨言身上那些谜团和未知同样吸引着严岳,轻易就勾住了前瞭望者为数不多的好奇心——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还没有死去的好奇心。

严岳低着头吃饭,注意力却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耳朵上。

“也就是说,”鹿谨言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肯定些什么事情,又或者只是讥诮,他勾着单薄的唇,看了看严岳,黑沉沉的眸子里浮着些愠怒,“现在那帮当权的Omega,折腾了好几年——当然,也可能是好几十年,总是呢想出来的馊主意就是通过基因融合的方式,改造了一批自己的同类,扔到那群虫子里去,对不对?这他妈是什么事儿……这位妙计安天下的Omega,自己身先士卒了吗?”

沐宸没有与他争辩:“看来你真的知道的不少。我以为现在的Alpha除了怎么在生育中心里面好好展现自己的性能力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别那么看着我,这些现在争辩没有意义——有意义的事情是我们现在需要要着手准备‘第三次接触’了。瞭望者的集体失联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应该不会超过十年。总之,无论是留给你还是留给我,包括留给坐着闷头吃饭的那一位的时间都不多了。这也是为什么委员会要直接征召退役瞭望者。很快,我们所有人,我们在的这颗星球和我们控制着的那些星球,全人类熟悉的一切就会改变,战争极有可能爆发。”

“十年?”鹿谨言突然笑起来。他重复了一遍沐宸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连眼角都渗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他笑够了,在严岳几乎能杀人的目光里咳嗦着安静下来。

沐宸皱起了眉,他很难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看着鹿谨言,问道:“你笑什么?”

鹿谨言咧开嘴,笑容堪称恶意:“我笑你有意思啊。我笑你们都挺有意思的啊。我还能笑什么——还十年,你幼稚不幼稚?你以为你在过家家?我看你马上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你应该职务不低吧?我猜你的认知应该在很大程度上等于你们现在这一群当权的傻逼的认知。我真好奇——你们现在对它们了解有多少。”

他顿了一下,像是那种讲故事的人要抖个包袱一样。然后在严岳不耐烦之前再次开口。

“你们的对手是喀索斯——那些操蛋的巢母和领主,最多给你们三年的时间。”

TBC

发布者:飲桑醉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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