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宸愣了一下,突然如同一只被猎人惊到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关上了全息投影,往后退了两步,如临大敌地看着鹿谨言。
鹿谨言拧着眉:“你干——”
话音未落,便被铁青着脸站到他身后的严岳勾着项圈摁在了沙发上。项圈里有两根扎进皮肉深处的电极针,此时一拉一扯,牵动了痛觉神经。鹿谨言闷哼一声,张嘴便骂:“你他妈有病吧?你丫脑子被驴操傻了吧?!”
严岳眼神阴狠,把鹿谨言拽起来,揪着头发对着茶几一角狠狠撞去。
“你现在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平时懒得管你就算了,少给我满嘴喷粪。”严岳揪着鹿谨言的项圈重新把他摁回沙发上,看了看沐宸,又转过来道:“现在我问你答,少给我说没用的——喀索斯——这个词你从哪里听到的?”
鹿谨言额头上磕破了个口子,创面不大,却很深,殷红的血顺着脸侧流淌。他瞪着严岳,腥锈的味道勃然而出,在严岳手下不甘地挣动了两下。细微的电流先是在严岳的指尖跳了一下,便突然增幅。Alpha咬着下唇,过了一会儿才嗤笑了一声。
“你他妈管我在哪儿听到的?你是我妈?我在哪儿听到的都要跟你汇报?那我之前操过多少人要不要也跟你汇报?你以为你是谁啊?”鹿谨言道:“你们这些Omega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多了个子宫就多金贵,全天下的人都得把你们当祖宗供着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是不是?”
严岳眯着眼看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鹿谨言被电得也不好过,眼白很快就被红血丝覆盖。他脸孔扭曲,面目狰狞,浑身的肌肉紧绷着痉挛,嘴上却依旧不服软,也不配合:“我他妈真是瞎了狗眼才觉得你还有点儿不一样——不一样个鸡巴!我他妈别的也懒得说了,我就知道叫你们这群Omega折腾不出来什么好事儿。老子当年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全他妈叫你们毁了!一群废物——真是活该扔床上让人轮着把你们脑浆子都他妈给操出来。你们能干好哪一件事儿?除了能生孩子还他妈会干嘛?不如送给那群虫子当培养基!我他妈的也是操了……一把好牌都能叫你们这群废物打烂了!现在连老家都要看不住,你们这群傻逼还活个什么劲儿?!”
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在了严岳的肩头。
他眯起眼看着鹿谨言,眼底一片冰寒。
下一秒,鹿谨言被他拽着衣领大力掼向茶几。玻璃和木料组成的家具没有多结实,一撞之下立即粉碎;鹿谨言跌在一片玻璃碴子和碎木之间,半天才用手臂撑着自己爬起来。他扭过头,咬肌紧绷,阴鸷地盯着严岳。
严岳站在原地活动手指,突然眼一瞥看到有些局促地站在餐桌边的沐宸,便动了动手指让对方站远些。他抬起腿,一脚踩在鹿谨言的后背上,微微用力,踩得Alpha趴回了一片狼藉中。玻璃碴子和碎木发出些细小的声音,想来是有些扎进了鹿谨言的身体里。
严岳却没有放松力道,弯下腰慢悠悠道:“我再问一遍,‘喀索斯’这个词,你从哪里听到的?”
鹿谨言被他踩着背,肺叶在胸腔里挤压,发出的声音喑哑:“我……我他妈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你祖宗估计还不知道在哪个Omega的生殖——”
严岳一脚踹在鹿谨言的胸口,把青年踢到了墙根儿下。他力道不轻,也没打算再收着——鹿谨言能成为“敌人”的概率其实不高,严岳无意真的弄死鹿谨言,可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他忍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了。从几分钟前,从几个小时前,从几天前……再到几年前。那些东西一直被严岳埋在心里,他觉得他只要埋得足够长,忍得足够久,那就算是再顽固的记忆也能腐烂,再深刻的伤口也能愈合。就像他一直觉得自己能过上安稳的普通人的生活,就像他一直也没放弃好好的、正常的活下去。
如果他努努力,也许还能活得久一点;说不定真的能熬出来一个“寿终正寝”。万一呢?万一他从哪一天起,就再也不会做梦了。万一呢?万一他终了一生,也不会再看到那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虫子和黏糊糊的、厚重的营养液。
安逸的诱惑太大了,活下去的诱惑太大了——它们像是一根一根纤细的绳子,拽着严岳,把他从遥远的异星拽回地球;他度过了服役期,他成功的退役,他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和几个仅有的“友人”保持着正常的社交关系。
严岳想,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知足了。
就算他经常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就算他闭上眼就看到橙红色的天空和黑压压一片的狰狞虫群,就算他幻听、幻觉、幻视——可他依旧觉得,现在挺好的。
他知道这些不能怪在鹿谨言的头上,他知道鹿谨言无辜,可是他何尝不无辜?
谁能在他面前称做“无辜”呢?
他知道鹿谨言不一样。他感觉得到Alpha身上那些他难以理解的、执拗古板的东西,有的甚至能被称之为美德。他也知道鹿谨言就算没有多好,至少不坏。严岳很清楚,无论什么,只要是“不坏”,对他来说,便已经太难得了。
于是一直以来,他纵容鹿谨言,有意无意地护着鹿谨言……可严岳有底线。
杀了鹿谨言轻而易举,对他造成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也不困难。“瞭望者”就好像一把利刃,就算包裹上丝绸、镶嵌了珠宝,依旧无坚不摧、斩金截铁。严岳想,他不想这么对鹿谨言,也不想这么对任何一个人——他们是人类,全是他的同胞。严岳从一开始就被教导要保护自己的同胞,要保护人类,要绝对忠诚。他只被教过这些,没人教过他怎么去做一个加害者。
可鹿谨言太骄纵、太倨傲——也许他曾经有过资本——时代变了。
严岳看着那滩茶几的残骸,从碎玻璃和碎木屑中露出来的瓷砖上溅了血。在客厅另一边,鹿谨言喘息着,努力想要爬起来。严岳刚才那一脚能踢碎暴掠兽的外骨骼,自然也能踢断血肉之躯的肋骨。鹿谨言挣扎了几下,英俊的脸被苦痛扭曲得狰狞。
严岳走过去。他听到沐宸好像在一边劝了他两句,无外乎些“别打死了”和“消消气”之类的,但这些都不真切,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他站在鹿谨言跟前,弯腰捏着他的下颌迫青年抬头。鹿谨言黑沉沉的眸底有愤懑,有不甘,也有些困惑和委屈。Alpha动了动薄唇,沙哑地骂了声“傻逼”。
鹿谨言的味道已经收敛回去了——就算他身体素质再好,也不可能在高强度的电击和被踢断了肋骨的前提下依旧保持着信息素的威压。严岳伸手在他腰腹上找准了位置摁压几下,鹿谨言便发出呲牙咧嘴的抽气声,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我操你全家——”
严岳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巴掌:“说人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摁着鹿谨言断骨的地方,垂着眼打量着青年嘴角的淤青和裂口:“现在告诉我,‘喀索斯’这个词,哪儿听来的?”
“我劝你现在老实一点,”沐宸搬着椅子坐在沙发一侧,手里抓着几个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草莓,“你岳哥有特权,就算在这里把你打死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机灵点有什么说什么,别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鹿谨言眼神一转,刀子般地扎向沐宸。
沐宸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滑稽的“投降”表情:“你别一副扑上来咬我的架势了。就你现在这一系列表现,把你送去开膛破肚活体实验都不是不行。你到底是当种狗当傻了,还是在盒子里‘上班’的时候把脑浆也一起射出去了?”
鹿谨言咬牙切齿:“我他妈……我他妈……”他应该很想继续骂点什么,但苦于严岳正阴着脸,摁着他断裂的肋骨往内脏上蹭,最终只是惨白着嘴唇,恨恨地闭上眼装死。
严岳被他这一幅既暴力又不合作的倒霉样子气得想直接捏爆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沐宸倒是早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意有所指地干咳了两声。
“你这样不行。你这算是什么有恃无恐的心理?你现在标记了严岳,他是不能再把你退回去生育中心里配种了,可是他有一堆方法能弄死你——你到底知不知道‘瞭望者’都是干嘛的?你以为‘奇美拉计划’是叫着好听的吗?”沐宸好脾气地解释:“另外,我得提醒你一下——二十二岁——你理应从出生起被确定了第二性别,就送到了生育中心。你在那里长大,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必要的、保持你性能力优越的运动之外,就是等着性成熟之后开始‘播种’。你不会知道有‘虫子’存在,更不会知道连政府都闭口不谈的‘喀索斯’这个名词。都不用别的——如果严岳把你打发出去,告诉委员会你刚才说的那段话,你百分之百会被当做受到了那些领主、或者巢母乃至最高主宰精神控制的人。既然你知道那些事……也应该知道,一旦被委员会带走,到时候等着你的就不是一顿打这么简单了。”
沐宸说的足够详细,也足够耐心。不但如此,还特地把利害关系都给鹿谨言摆到了明面上。严岳看着鹿谨言还是那副死德性,恨不得把牙都要碎了。他现在心态尴尬:就这么放过鹿谨言,带着他赶紧去医院严岳觉得心里憋屈,可他最开始的那口气已经纾发出去了,现在再叫他对着鹿谨言踢两脚揍两拳,又干脆把鹿谨言扔出去一了百了,严岳又不是那么舍得。
鹿谨言是他的。
这个念头想起来固然有些羞耻和别扭,却已经不知不觉根深蒂固。说是生理天性也好,情感缺失也罢——纵使严岳有千百种的不乐意承认——事实如此。
鹿谨言三天两头就把“负责”挂在嘴边,说来奇怪,青年念叨得多了,严岳听在耳朵里,也如同被洗脑一样;到如今Alpha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出那些话,严岳依旧不清楚,可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也有了同样的念头。在他过去的人生里,“责任”两个字被无限放大:他要对他的母星负责,要对他的同族负责;他要对地球负责,也要对人类负责——这些事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他扛着爬得久了,慢慢变成本能。
严岳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呢?为什么他非得遇到这些事儿呢?
严岳想,干脆弄死鹿谨言吧。那段脖子白生生的,就在他跟前,他往前一伸手就能扼住,以他的指力,不用费太多劲就可以把鹿谨言的颈骨都捏得粉碎。
严岳自嘲地摇了摇头,松开鹿谨言站起来,苦笑出声。
他何必呢?
没意义。
“你……你他妈……呸——你别这么笑。丑死算了……”一直没说话的Alpha这会儿却开了口。严岳低下头,便鹿谨言正阴着脸,又一次挣扎想要坐起来;他甚至冲着严岳的方向伸了伸手,不知道是想严岳拉他一把,还是想要抓住严岳。
严岳垂着眼看着他。
鹿谨言仰着头,额角有裂开的伤口,唇边挂着被他打出来的淤青,鼻子下还可笑攀着血痕。Alpha刚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浑身上下都是伤,手掌和膝盖上都扎着玻璃碴子,血流了一地。他拧着眉头,也看着严岳,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别这么笑。”他这次说的时候气顺了不少,也不像刚才那么磕磕巴巴,言语间竟然还有了点恳切的味道。
严岳心里有点空,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话从何而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好。”
“你……你再问我一遍。”鹿谨言低声道:“你再他……你再问我一遍。”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那样咬着自己的嘴唇,本来惨白的薄唇现在竟然也铺上些血色。他看着严岳,有一些难以描绘的东西从那双眼睛里卷过去。他说:“你重新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有个条件,就是你别那么笑了成吗。真的挺……挺不好看的。”
Alpha是认真的,Alpha有点结结巴巴,此时这种结巴变得也可爱起来。鹿谨言学习能力强,行动力也不差——那些被他轻狂自大隐藏起来的,能算作“美德”的部分开始悄悄地发挥自己的作用。他现在看起来竟然像是个努力讨好心仪之人的青年。那点小心思和妥协,磕磕绊绊、遮遮掩掩,却不知别人一眼就能看穿。
酸软的感觉在严岳的心头上蔓延。他叹了口气:“你从哪里听说‘喀索斯’这个词的?”
“我是第三代‘盘古巨兽’的驾驶员,服役五年。”鹿谨言回答道。语气里有郑重,也有骄傲,和他平时判若两人:“我五年都在它们打仗。和喀索斯文明的领主交锋,把暴掠兽和黑蛛打碎了铺在它们自己的虫毯上,把掠食蝗和寄生蝙蝠轰成渣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