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金時代 15

锅送来了,不但送来了锅,机械守卫还兢兢业业地送来了一大麻袋新鲜的食材。鹿谨言就那么有碍观瞻地搬了个马扎大刺刺坐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开始清点;Alpha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扯着嗓子头也不回的问严岳:“你想吃点儿啥?”

严岳好不容易柔软酸涩的心被他这一嗓子喊得重新变成坚硬苦涩,抱着手臂难以自抑地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进来把门关上在说话?”

鹿谨言还是对着楼道吼:“我肋骨断了使不上劲!”

严岳:“……”

严岳:“你睁着眼说瞎话信不信白麒回来让你再断一次?”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走过去把鹿谨言、鹿谨言抱着的锅、鹿谨言拎着的食材和鹿谨言坐着的马扎一起拎到了屋里,顺道用脚尖把门关上了。

鹿谨言尤在继续叨逼叨:“白麒?就刚才那个Omega?我跟你说我有原则我不打Omega,她要不是多个子宫你真以为我怕她……”他说到最后,恐怕是又终于姗姗来迟地想起来自己的肋骨是为什么折的,便赶紧抿上嘴,有点警惕地看着盯着严岳。

严岳哭笑不得:“你这不是还挺记打的?”

一阵闹腾下来,几个鲜艳的西红柿从麻袋里面掉了出来,刚好滚在严岳脚边。鹿谨言也被吸引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

鹿谨言:“你别苦着个脸了,都说了老……都说了我会保护你。唉,我说真的呢,你真的不高兴的话我下面给你吃得了。

严岳:“……”

鹿谨言赶紧辩白:“你想什么呢?!我是说我下面条给你吃!鸡蛋西红柿面,你之前不是可爱吃了吗,一次能吃一盆!”

严岳:“……”

严岳:“这个段子虽然非常过时了,但是很不幸,我刚好听过。”他说着,伸出手在鹿谨言的脸侧拍了拍:“另外还有一点,我吃一盆不是因为我‘喜欢吃’,而是因为我‘生理需要’——就算你白水下挂面,我照样也是这个饭量,懂了?”

鹿谨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却难得没多说废话,而是弯腰捡起来那几个西红柿,又从麻袋里翻出鸡蛋和挂面,用脚把电热锅一点一点推着挪到墙边儿上开始研究起来。严岳看着他那副倒霉的样子,把马扎也给他踢过去了。

严岳坐在沙发上看着鹿谨言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就在刚才,他第一次和Alpha聊起自己身上改造的事情,他第一次平静的、像是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去谈论它们,不激动、不怨恨、也不愤怒;就好像他已经和它们和解……这种感觉叫严岳有点挫败,也有点恐慌,但更多的是新奇而无可奈何的释然,最后严岳决定把这一切都当做是Omega和Alpha标记形成后的生物本能。

从生理优势上来讲,Alpha太容易伤害Omega了,Alpha也太容易控制Omega了。Alpha是一群自私的、贪婪的、残忍的控制狂,他们理应被关起来,被妥善地管理、严格地看守才行。

有个声音在严岳的脑子里突然响起来——

——杀了他!

——杀了他!现在为时不晚!

——杀了他!在他对你造成更大的影响之前!

可所谓的“更大影响”是什么呢?

是得到安抚的创伤?还是遭到动摇的信念?是陡然升起的期待?还是骤然出现的希望?是寄托?是自欺欺人的“避风港”?还是有了牵挂、便无法泰然赴死的软弱?

鹿谨言大言不惭地说他不认,鹿谨言说他会护着他不让他死,鹿谨言说“严岳”就是严岳……当然,如果再往前仔细回想的话,鹿谨言说过不少缺德话,也干了不少缺德事;可严岳也不得不承认,即使这样,他现在却不觉得那个晚上在公共厕所里遇到鹿谨言是件坏事了。

他应该把这一切都归咎到Omega收到Alpha标记后产生的生物本能,然后他应该赶紧把鹿谨言弄死,一了百了——不然还等着什么?等着鹿谨言去白麒面前作死?还是等着自己躺在领主或巢母巨大的身躯旁边、支离破碎残肢断臂、就剩一口气、眼看着“共工”从天而降时心里还想着太多的“遗憾”?

严岳坐在沙发上看着鹿谨言的背影,思绪纷飞到脑仁疼。他右手张开又握紧好几次,反反复复,直到掌心里都是冷汗,才用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右手。

杀鹿谨言太容易了,比他杀过的那些虫子不知道简单多少;说不定Alpha连反抗都不会,到死都茫然地觉得是自己刚才满嘴喷粪招致了一场“管教”而已。

杀鹿谨言多容易啊。现在动手的话,还能坐在青年未凉透的尸体上吃一锅没有佐料的面条。没有油、没有盐、更不用那些乱七八糟严岳自己都懒得记也记不住的调味品,也没有鸡蛋和西红柿——比起来之前鹿谨言做出来的那些食物,简直难以相提并论。

严岳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苦笑着摇了摇头。

杀鹿谨言那么容易,可他舍不得。

严岳站起来,走到鹿谨言身边。他看着青年略长的发尾扫在蓝白竖条的病号服领子上,微微卷着个异常柔软的弧度,正全神贯注地剥烫好的西红柿皮。

严岳便放下手,摁在鹿谨言的头顶揉了揉;Alpha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直起脖子,主动用脑袋在严岳的掌心里蹭了几下,然后依旧自顾自地做事。

算了,严岳对自己说,就当是为了这顿鸡蛋西红柿面吧。

鹿谨言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自己差不多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Alpha专心致志地烧水煮面,中间还晃荡回来蹲在严岳面前找案板、碗筷和刀具。他垂着眼睛,略长的黑发把他雪白的额头切割成很多块,而高挺的鼻梁却如同山岩一般俊峭。

他一无所知。就那么背对着严岳蹲在墙根儿用一张小矮几搭出来的简陋“灶台”前给才对自己动了杀心的人折腾晚饭:鹿谨言在一口锅里烧了水,开始在另一口里热油;青年下了把青翠的葱花炝锅,顿时白惨惨的屋子里就多了股温暖的烟火气。

就好像还在严岳那间位于住宅楼二层阴面的住所里一样。

鹿谨言一边炒鸡蛋一边问道:“吃甜点儿?”

严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鸡蛋西红柿啊。今天你要不要吃甜点儿?”鹿谨言拿起个糖罐子在严岳跟前晃了晃:“你这不是糟心着呢么?吃点儿甜的舒缓一下心情。再说了,这事儿我有经验,我跟你说,就我见过的那些Omega,没有一个不喜欢吃甜的。”Alpha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中透着股自负的笃定,还有些夸大的沾沾自喜。他说完了,根本就不等严岳做什么选择和决定,自顾自地打开了糖罐子,手腕一翻就颠了一大撮亮晶晶白莹莹的砂糖下去。

严岳:“……”

严岳翻了个白眼,决定还是回到沙发上离远点儿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

但其实最后面做出来了,吃起来倒是也没有严岳之前想的那么可怕。

他坐在沙发上,抱着个直径几乎有三十公分的沙拉碗吃面——鹿谨言坐对面的马扎上,手里的小汤碗和严岳的一比,真衬得严岳好像抱了个盆一样。

鹿谨言吃了两口,突然放下碗筷,又跑到一边去翻袋子。严岳扫了一眼,没搭理他,低着头继续吞咽面条。

吃了一会儿,就能觉察出来,说是吃着没那么可怕,可到底还是糖放多了,油也搁了不少,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总还是腻的。严岳又咽下一口面条,把翻上来黄澄澄的炒鸡蛋推到了边上。他这会儿已经有了些犹豫,一方面觉得有些吃不动了,另一方面却又微妙而固执地想着别浪费——可到底是别浪费什么呢?严岳懒得想了。

正纠结着,一盘青翠的拍黄瓜就被鹿谨言放在了茶几上。严岳抬起头,看到鹿谨言也微微皱着眉,正在看他。

“你吃着不嫌腻的慌啊?”鹿谨言一脸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耐烦:“你说说你也是一把年纪的Omega了,怎么还是不知道挑,给什么吃什么。那么大一盆又没人和你抢,有必要吗?赶紧的,给你拍了盘黄瓜,就着吃。不用太感谢我。”

严岳看着越发膨胀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的鹿谨言,实在懒得继续搭理他。他现在已经习惯了鹿谨言擅长带来的这种堪比跳崖的情感波动体验,于是也只是看了看Alpha就动筷子去夹黄瓜吃了。

大约是知道自己西红柿鸡蛋实在做的又甜又腻,鹿谨言拍黄瓜的时候放了不少醋和蒜泥,又浇了热乎乎的辣椒油;严岳吃到嘴里,的确能缓解不少,就着一起吃了,刚才还觉得有些难以下咽的面条也就没什么障碍地慢慢都进到了胃里。

可刚吃饱,问题就又来了。

鹿谨言端着碗站在浴室门口,回头看着严岳,皱着眉一脸要死不死的倒霉样子:“你是吃完了,那这一堆锅碗瓢盆怎么办?”

严岳刚好处在吃饱饭后那短暂的一小阵虚幻安逸中,正靠在沙发上头脑发空。他听到鹿谨言这么问了,也有些诧异:“你自己找水池子刷了不就完了。”

“那你到给我东西刷啊?”鹿谨言估计是觉得严岳这会儿语气宽容,就开始越发蹬鼻子上地瞎咋呼:“你那个叫什么……就你认识的那个Omega,也没把东西给我啊?这是叫我拿搓澡巾蘸着洗发水刷吗?”

严岳这会儿终于算是明白了鹿谨言一直在较劲什么。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告诉鹿谨言:“那我跟白麒说一下,让她找人送一下。”

“还找人……多了个子宫真的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了,自己没手没腿的吗?现在有事求着你还不知道……”鹿谨言小声嘟囔着,在严岳的目光里改了口:“行了行了别老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了还不行吗?我就操了……我闭嘴行了吧!”

严岳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里又开始一片烦躁。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问道:“你怎么对白麒那么大意见?这事……”男人迟疑了一下:“这事她也算是受害者。都别提了。”

鹿谨言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岳,那双眼睛瞪大了睁圆了,明亮的光在瞳仁里跳动着。青年动了动嘴,好像打算说些什么,可终于还是作罢。

他的头发刚才为了吃饭全都用一只发卡拢到了脑后,于是脸侧咬肌绷紧放松反反复复的细微变化就很容易被发现。严岳猜他这会儿应该是在咬着后槽牙和自己发狠。

严岳想,鹿谨言没必要这样。

可这样的话他却说不出来。

他看着青年,看着鹿谨言眼睛里跳动着的光,那些光像是烈烈的炽焰。鹿谨言看起来如此愤怒,如此悲苦,如此挣扎——可是,为什么呢?

这是不是也能算作是种生理差异,是不是也能算作是第二性别带来的不同。又或者,这只是最简单不过的,由时代和经历带来的无法和解。

严岳叹了口气:“白麒做了很多事。等到了开战的时候你会明白的,白麒救了很多人。她……她能救很多人,是我的无数倍。她会成为英雄。”

“但她不会死,她也不用去死。”鹿谨言说道,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的确会成为‘英雄’。这场战争会给她名誉和地位。”

他看着严岳,黑沉沉的眼瞳里有火在烧。“她能活下来,”鹿谨言说,“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拥有名誉和地位。这些东西和死人没关系。死人有什么?”

鹿谨言看起来像是在冷笑。青年语气平缓的把后半句补完:“死人什么都没有。”

Alpha又一次把严岳自欺欺人暂且遗忘的事情翻了出来。他目光灼灼,摆出一副多么愤愤不平的样子,就好像只要他愤怒、不甘,甚至做出反抗,便可以把这些荒诞的事情搬回正轨。

如果的确有那条正轨的话。

严岳看了看鹿谨言,目光从他年轻有生气的眉眼沿着他挺拔的鼻梁落在那两片薄唇上,在心里缓慢地以视线为刀,切割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看到内里鲜红滚烫的血肉。

“我不需要名誉,也不需要地位。我不是为了想要这些东西才成为瞭望者的。”严岳告诉他,严岳命令他:“这件事从此以后,我都不想再听到你说了——不为别的,而是你说了再多,也于事无补、毫无用处。全是废话。”

“时代不一样了,早就变了。”严岳觉得自己的声音落在耳膜上都变得有些许的失真,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能变得如此刻薄。“我不知道你曾经是谁,做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但是你得明白,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你说的每句话也不会有人关心,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为我抱不平?你还是在为你自己抱不平?我们身上有什么相似点能叫你共情?”严岳看着鹿谨言的眼睛,看着那些闪过去的惶然和惊愕,看着那些尚未熄灭的火光,咄咄逼人:“你想救我吗?你觉得自己可以救我吗?你能做什么?还是你觉得现在的Alpha在盒子外面还能做出一番功绩吗?时代早就变了——我说过很多次。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严岳说完了。他满意地看着鹿谨言眼睛里那些叫他烦躁的、厌憎的光终于被捻灭了。鹿谨言看上去似乎有些受伤的样子,可也不全是受伤的样子。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想。

可他并不觉得满意。

很多事不该是这样的。

TBC

发布者:飲桑醉柳

小事招魂丨大事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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