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欺骗。”
鹿谨言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把严岳从混乱和焦躁中拉回来。他看着站在旁边,抱着手臂、挂着冷笑的Alpha,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虞夕显然也被惊着了,很是有些诧异和错愕地盯着鹿谨言:“你……你说什么?”
“你们这些Omega真的挺有意思的。好好的一件事就不能直接说吗?还什么借口理由,换个方式……不嫌累吗?瞭望者我知道——奇美拉造价高昂,对不对?只用五年太浪费了。”鹿谨言说着的时候,脸上竟然慢慢挂起了笑,可眼睛里翻滚着烈焰。严岳不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生气,于是也忘了去让他闭嘴。“我猜应该是这样:瞭望者这个计划最开始就不是为了‘观察’才被提上议案的,但是这件事只要一代一代在实战中投入到战略星球上,就能发现之前的初衷过于理想——在役瞭望者的使用寿命太短了,于是设计初衷有所改动,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换一换,我猜最开始他们应该不是‘瞭望者’,而是‘潜伏者’。对不对?这个计划一开始应该也不是为了监视。当权者总有野心,那些人位高权重,想要的怎么可能只是观察和监视?他们想开战,你们也想开战。人类都在疯了一样地想开战、想胜利,战胜一个地外高级生物文明,这是多大的吸引——但可能吗?我觉得这么多Omega吧,也就严岳又老又丑还没脑子,不会往深里想,真的以为自己过了五年倒霉日子就熬到头了——我猜,你应该是通过主脑测试之后,就知道这件事了吧?不光是你,这个基地里的Omega和Beta一个一个比谁都清楚,你们只瞒着严岳。”
鹿谨言微微眯起眼睛:“你们只瞒着‘瞭望者’。”
“你们得叫他们用命去填你们往自己野心走的那条路啊,”鹿谨言说,“你们告诉他们真相的话,他们还怎么兴高采烈地往里跳啊?”
荒诞。异常。
这是严岳脑子里最先出现的反应。他不知道同样听到了鹿谨言一席话的虞夕是作何感受,可那些话落在严岳的耳朵里,敲击在耳膜上,反馈进大脑里,就只剩下荒诞和异常。
一个Alpha,一个如此年轻的Alpha——怎么可以说出这些,怎么可以知道这些。
鹿谨言不应该说出这些,鹿谨言不应该知道这些;鹿谨言甚至不应该为此感到愤怒,他不该嘲讽、不该讥诮……
鹿谨言……
鹿谨言如此异常。
严岳拧着眉,垂着眼,呵斥道:“你闭嘴。”
他没办法去看鹿谨言的脸,青年的那些愤怒、嘲讽和讥诮像是一群凶兽,把他往悬崖绝路上逼。他也没办法去看虞夕,他害怕看到虞夕挑起的眉稍和探寻的目光,他害怕虞夕问他。
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严岳甚至想逃回那颗他足足呆了五年的星球。他意识到在某些时候,原来他的同类比那些异族更为恐怖。
他终于意识到。他终于认清。
时至今日,十年过去。
无数的情景在严岳的脑子里模拟。他看到虞夕摁下警报,看到白麒带着一大群人涌进来,看到鹿谨言被摁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大卸八块、支离破碎……那些溢出的猩红旋转着涂抹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些幻觉一样的东西如此真切。
冷汗在背脊上攀爬,严岳想叫自己冷静一点,于是他张大了嘴巴,几乎是把周围的空气吞咽进喉管中……他攥紧了拳头。
“你说得对。”
伴随着清晰的四个字音,扭曲的臆想被击碎。严岳猛地抬起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尖锐的警报,没有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没有破门而入,没有混乱的肢体冲突,没有无影灯,没有冷冰冰的金属台,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脂肪……什么都没有。
他就还是好好地站在房间里,周围是一大片像是医院般的洁白。鹿谨言还是抱着手臂,还是挂着冷笑,可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至于虞夕,虞夕的脸上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连诧异和错愕都消失了,就只剩下平静。虞夕看着他,这会儿倒是生出些关切的意味。
虞夕指了指沙发:“你不过去坐一会儿?”他补充道:“你好像有点焦虑。”
严岳张了下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是僵住了一样,竟然无法构成半个音节。他看着鹿谨言朝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不赞成地摇着头,就好像刚才严岳做了多么奇怪的事情一样。鹿谨言搂住了他的肩膀,让严岳能靠在自己怀里。鹿谨言高挑的身形做起这种事情显得格外得心应手。严岳依旧有些僵,他好像刚刚接受了异常高强度的电击,他并没有能很好地贴着青年的身体让自己软化下来。
于是鹿谨言本来搂着他肩膀的手就只能落到他腰上。严岳尝试着反抗了一下,可就算是反抗,这样的动作依旧像是关节都生了锈的人偶做出来的徒劳。
他被鹿谨言半拖半抱着往沙发上带,脑子里突然就呈现出来他那会儿带着鹿谨言从盒子里登记出来,再去商场购物时候的情景:那会儿他遇到了一个Omega,他不怎么喜欢对方,他闻到鹿谨言身上的信息素,铁的冷与血的腥撞击在一起,如此鲜明;那会儿鹿谨言骤然升高的信息素超过了项圈里设定好的“安全值”,于是电击随之而来;那会儿青年被电得不轻,也是这样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车里,摔进副驾驶的位置……
明明是没发生多久的事情,可此时回忆起来,却散乱得像是断断续续的图片,无法串联。
从门口走到沙发,其实也就几步的距离,可严岳总觉得过了很久,他才真的陷入那一片柔软的安宁之中。他坐稳了,手里也被鹿谨言塞了只杯子,陶瓷摸着如此温暖。
这一切叫严岳终于能多少安定下来,他觉得自己刚才仿佛宕机了的大脑终于还是迟缓地运作起来。他看向虞夕,虞夕也跟着他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留给他一个姣美的侧脸。
严岳想,他应该说些什么,可这会儿他又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开口。他沉默着,又垂下眼睛去看杯子里的热水,仿佛他只要这么盯着,杯中的水就能泛起涟漪,仿佛他只要这么盯着,那些涟漪中就能生出个好些的开场白。
然后他在漫长的沉默中听到虞夕说,挺好的。
终于轮到严岳错愕,终于轮到严岳惊异——他想了那么多,却没有想到虞夕是这样的反应。
严岳侧头看过去,虞夕并没有转过头,就还是盯着前方的白墙,还有白墙上停滞的投影。虞夕有一副非常好的相貌,他的嘴唇像是两瓣打开后再合拢的花。
“别多想,”虞夕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严岳,我没那么多好奇心。我也分不出来精力。”他说着,终于转过来看着严岳,他弯一弯唇角,勾起个很浅的笑。
“大家相识一场,我对你有信心。”虞夕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对于别人的隐私没有什么兴趣,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算了。更何况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我很高兴,我能把我想说、但是说不出来的话……”虞夕没有再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等他重新抬起那对浓秀的长睫的时候,光又回到了他眼里,波光粼粼。
“我们都没办法说,严岳。很多事情我们心里都清楚,可是我们没办法说。有人能替我们说出来,这是件很好的事情。”虞夕说道:“我早早认清我是受害者而非‘英雄’……严岳,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有多羡慕你。”
虞夕的话就像是利剑——如果说刚才严岳构筑了壁垒——他一直在构筑壁垒,从他远离熟悉的一切,到他回归熟悉的一切,他一直是靠着自己构筑的壁垒活下来的。他得给自己找足够多的借口,他需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也需要让自己永不退宿、勇往直前。可虞夕跟他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受害者。
这三个字是严岳从来都不敢去想的。纵然他在心里一直挣扎着、矛盾着、在怨恨与宽容中来回的摇摆。纵然这三个字无数次都隐隐约约地在心海中浮起,可他也都用手把它们狠狠地摁回去,就好像它们只要不出现,有些事便从来不曾发生。
可怎么会有什么是“从来不曾发生”的呢?
那些植入他身体里的异族的基因血肉,那把切开他小腹的森森利刃,那颗镶嵌在他胸膛之上的定时炸弹……他原本的人生,他本该得到的一切。
满目全非。
“不……”他艰难地开口。干涩的音节被声带弹出来,一下一下凌迟着他的咽喉。“你……你不要这样……”
“虞夕,”他说,“别……别那么想。”
“虞夕,”他几乎在哀求,“别……别羡慕我。”
更早的回忆被大脑调出来。严岳看到一间窄小的宿舍,那么小,那么窄,几乎可以用“逼仄”来形容。那里面就只能塞得下一张上下铺,还有一只小小的桌子。
严岳看到一个少年,或者说是男孩——他实在是太过年幼,于是显得格外荏弱不堪。他挥舞着自己细瘦的手臂和同屋的另一个人打招呼,他脸上生机勃勃,充满了期待和兴奋的光。
那么耀眼。
年幼的严岳骄傲得近乎锐利,他说:“我叫严岳,我在出生体检的时候除了被确认了第二性别,还被发现体质特别优秀、异于常人!就算是这次的蜂后筛选,我们家那片儿的Omega都没有我厉害,我是破格被选来的,教官说我是个绝对能成为瞭望者的天才!”
同屋的室友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铺上,听到他的声音,便抬起脸来看他,过了一会儿才羞涩地抿了下嘴:“你好啊,我叫虞夕。夕阳的夕。”
“我们未来几年应该都会住在一起了!那我们要当好朋友呀!我们要一起努力,一起成为瞭望者,一起做英雄!做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英雄!”年幼的严岳不知天高地厚,一屁股就坐到了年幼的虞夕身边,他熟稔地牵起对方的手,完全不顾对方感受地用小指勾住了对方的,还摇晃了好几下。“我们约好啦!”
时过境迁,不管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不管他们长大后意愿如何。
现在坐在这里的,三十岁的严岳和三十三岁的虞夕,成功退役又被征召回来的瞭望者和第八代盘古巨兽的王牌驾驶员——的确都成为了人们闲来无事都愿意口口称颂的那种“英雄”。
但是,代价呢。
代价是什么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