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午沐宸消息来得紧急,可直到晚上严岳带着鹿谨言回到了宿舍,也没有其他人联系过他关于“转移”的事情。
倒是鹿谨言,做饭时候一边把五花肉皮朝下在锅里烫着,一边抱怨好不容易准备齐了开火的家伙什儿,又要不知道急匆匆搬去那里。像是只叨叨唠唠舍不得离开窝的老母鸡。
“不就是丢了一艘战列舰么……哦对了,还有一群护卫舰。行吧,”鹿谨言特别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刚才说的不对,应该是‘不就是丢了个战列舰集群么’——有必要这么草木皆兵的?日子说不过就不过?”
严岳经过了这两天的折腾,脑子也从锈钝状态恢复了不少,总算能恢复到正常水平想事情了。“放在平时是没必要。可现在就是‘非常规情况’,”他告诉鹿谨言,“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第九舰队丢了几艘船,但是时间点太巧了——你可别忘了,瞭望者才刚刚全体失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鹿谨言停下手里的动作:“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九舰队和这里的人应该不是一个体系的?”他说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脚下的位置:“你们现在分得这么细?”
严岳完全没想到鹿谨言的关注点竟然在这里:“这叫制衡……算了,不谈这些,我也和你讲不明白。但有一点你说对了:第九舰队是联合政府的军队,而我们么……机甲项目和瞭望者计划由委员会直接负责和调动,非极端情况只需要把作战计划上报至联合政府即可。”
鹿谨言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也就是说,我可以理解成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着‘为了人类’,但实际上联合政府和委员会也不一定就琴瑟和鸣,对吧?”
严岳被鹿谨言完全没用对地方的成语逗笑了,脸上也难得露出些轻松的表情。他其实很诧异鹿谨言竟然能立刻想到这些事并作出对于的分析和推测,这些在他认知中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Alpha身上的素质叫严岳觉得既新奇又有些实打实的欣赏。
放在一个星期之前——甚至是三天前——严岳都不敢想他有一天会跟鹿谨言像是讨论晚上吃什么一般稀松平常地讨论这种事情。不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严岳觉得自己都疲了,连带着神经也变得更加坚韧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他没有去纠正鹿谨言的用词,直接告诉青年他自己的推测:“也就是说,消息很可能是沐宸他们那会儿刚刚截下来的。既然是非常规渠道获得的消息,那事情发生的确切时间就很难确定——很有可能是和瞭望者失联同步发生的。或者……比瞭望者失联还要更早一点。你懂我的意思吧……”严岳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意有所指地看着鹿谨言。
鹿谨言也没有让他失望。青年一边把烫好肉皮和血水的五花肉捞出来清洗,一边道:“这有什么可不懂的:如果同步发生的还好说,这要是提前发生……保不齐和瞭望者失联有没有关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你想想不觉得扯吗?喀索斯的那些虫子可不是和平主义者,牵扯到了它们,几乎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更何况最后要是亡族灭种,谁还管权力不权力的事儿啊?还是说你们Omega就这么喜欢搞这一套?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折腾?”
严岳愣了愣,感到有些错愕。他看着鹿谨言,青年还在认真地做事情,但鹿谨言语气中的困惑显而易见。鹿谨言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大概还微微皱着眉,脸上也挂着不理解的表情。
严岳看着青年的后背,鹿谨言身上那种难以定性是“纯善”还是“理想”,又或者是“天真”的东西叫严岳觉得错愕,继而感觉到有些荒诞。
他突然想起来鹿谨言上午在机库里面的话。
“鹿谨言,”严岳问道,“你是为什么被冻起来的?”
青年手上一顿。
他只是稍停了一下,便又重新动了起来。Alpha麻利地把半熟的五花肉肉皮朝下搁在案板上,握着刀在上面比划着——严岳注意到鹿谨言的手很稳。
他问严岳:“你想吃大块儿一点还是小块儿一点的?”
严岳回忆起之前鹿谨言还在他家里时候做的一顿红烧肉:鹿谨言在里面放了提前煮好的鹌鹑蛋和笋干,严岳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态,但其实悄悄记住了。“就上次那种就行……不过白麒是不是没给笋干?”他看了看一边放蔬菜的箱子:“那做了的话还是那个口味吗?”
对于鹿谨言不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还岔开了话题这件事,严岳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变化。他的潜意识里早已知道自己这会儿断然问不出什么。至于鹿谨言是否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对于严岳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是没有笋干,不过好像有海带和土豆……”鹿谨言草草地冲了一下手,弯下腰在箱子里面翻了翻,掏出来一捆干海带和两个巨大的土豆。
鹿谨言看着手里的土豆,啧啧称奇:“不愧是……咳咳,不愧是白麒送来的土豆,长得就跟也做过基因改造一样。”说着,又放回去了一个土豆。
严岳突然很想给鹿谨言解释一下现在农科发达,土豆基因序列已经被优化过好几次了这件事。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鹿谨言凉凉地说,我告诉你我是叛国罪你信不信。
严岳没反应过来,并且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什么?”
鹿谨言也没有回头,就在那里一边削土豆一边又重复了一遍:“叛国罪。”
但Alpha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语带迟疑地补充:“按理说不应该算传统意义上的叛国罪……那就是通敌?出卖人类?反正肯定是战犯没跑了。”
严岳:“……”
严岳突然想起来之前沐宸说的话。沐宸说五年前有一批罪大恶极的战犯被解冻、投放到了各地的生育中心里。
那些Alpha——因为足够优越、足够强大,所以只是“配种”的话,也不必考量他们之前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他们不会再用到心和脑,他们只需要一根能勃起的阴茎和健康的、能源源不断制造出精子的精囊就够了。
他们做过什么不重要。没有任何人关心前因,也不会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毕竟盒子只要进去了,就再难出来。
“我说完了,”鹿谨言说,“公平起见,一问一答,你该回答我了。”
严岳还在消化扑面而来的巨大信息量,茫茫然地盯着青年的后背:“什么?”
“你信不信?”鹿谨言问:“我告诉你了,我是叛国罪被冻起来的,你信不信?”
严岳完全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面对面逼别人回答这种问题。他看着鹿谨言,鹿谨言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于是严岳看不到Alpha的眼睛,也看不到Alpha的表情,再加上鹿谨言的声音格外平板,严岳根本得不到其他的信息来帮助自己做判断的辅助。严岳不太喜欢现在这样子的一种“沟通”。
如果他们现在这样可以算是“沟通”的话。
但鹿谨言好像也不是那么在意严岳到底会不会回答。青年也没什么耐心,严岳只是短暂地沉默,他便就又率先开了口:“算了——我其实说信不信的也是多余。毕竟这种事儿是真是假你也没地方考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严岳:“……”
鹿谨言安静了几分钟,切好了土豆,又停下手里的活儿。他这次直接转过身看着严岳,语气也变得有些别别扭扭的奇怪:“嗳,回头你转移之前……能不能请天假啊?我寻思今天都这个时候儿了也没人联系你,那应该不能明天就要赶鸭子上架吧?”
严岳疑惑道:“怎么?”
“嗯……”难得的,鹿谨言竟然有些迟疑,语气里也很有些羞涩的味道:“就……有个地方想去看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对吧,我自己这不是也没办法去么……”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变得几不可闻。
鹿谨言在那里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反而叫严岳好奇起来。忍不住问他:“什么地方?”
鹿谨言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严岳的样子,好像把他一整个儿人都装了进去。鹿谨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很小声地报了个地名。由于他的支支吾吾地声音太小,严岳甚至最开始都没有听清楚,还是鹿谨言又稍微大声点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是个艺术区的名字。
不但是个艺术区,还是个挺有名的艺术区。就算是严岳这种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人都听说过。那地方就在他之前居住了多年的城市市郊,严岳经常在各种旅游广告中看到关于它的推送。然而严岳实在是对这一类的地方不感兴趣——与其叫他跑过去看人造出来的花草树木雕像泥塑,还不如叫他自己找个酒吧喝点东西等一等有没有正常的艳遇——不会上个厕所都能捡到从盒子里面跑出来的Alpha的那种。
严岳觉得自己现在看鹿谨言的眼神都变了,鹿谨言在他心里的形象又有了改变。
大概是严岳的眼神变得太快,鹿谨言又开始扭扭捏捏起来。Alpha的皮肤白,这会儿简直从脑门儿到脖子都有点泛红。鹿谨言扁了扁嘴,看样子有点儿像是要发作,可最终还是带了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到底去不去啊?”
鹿谨言这种表情实在难得,严岳忍不住想再逗一逗他,毕竟逗鹿谨言其实挺简单的。就好像现在,以严岳这些时日积累下来对鹿谨言的了解,只要他再沉默十来秒,估计鹿谨言就会像一只泄气的皮球那样委屈又愤恨地不再搭理他。
果不其然,鹿谨言见严岳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立刻就变了脸。
“爱去不去,”青年梗着脖子跟严岳硬气,“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去,这不还是为了让你多散散心……到时候要真的去了地外备战,你想看还没地方看呢。”
“去去去,我也没说不去啊。”严岳得到了想要的效果,见好就收:“没想到你还挺有艺术细胞的……不过去了受一受熏陶也挺好的。”
鹿谨言脸上蒙着那层浅显易见的低落顿时一扫而空,眨了眨眼:“你同意了?”
“只要他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要求明天就转移,”严岳告诉他,“只要时间来得及,我就带你去。”
红烧肉需要多焖一会儿才会软糯入味,等火候到位的空隙鹿谨言找到了几个石榴,兴致勃勃拿了个碗,坐在沙发旁边的小毯子上,一颗一颗剥得仔细。
严岳看着新鲜——他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吃水果,尤其是石榴这种既需要一颗一颗剥出来,吃进嘴里还得一粒一粒吐籽的,严岳觉得太麻烦了。他中间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鹿谨言已经剥好大半碗石榴,这会儿正在剥不知道第三个还是第四个。
看到他出来,鹿谨言还挺高兴地把碗往前推了推。
“快来快开,”鹿谨言招呼他,“过来吃石榴呀,特地给你剥的。”
严岳把碗推回去:“算了,还得吐籽……太麻烦了。我等着一会儿吃晚饭了。”
没想到鹿谨言又一次执拗地把碗推了回来。Alpha哼了一声:“看把你懒的……软籽的,我刚才尝了,不用你吐。”
严岳只好象征性地从碗里捏了一粒塞进嘴里:“你看,我吃了。”
“成吧。”Alpha一把将碗从桌子上拢进自己怀里:“爱吃不吃,你可真难伺候。”
严岳:“……”
屋子里已经弥漫着肉香,严岳绕到放在靠墙桌子上的电热锅前面,他看着玻璃锅盖下翻滚在汤汁里的肉块,心里升起一种虚幻的幸福感。温暖的、湿热的香味包裹着他周围,刺激着他的食欲。那种感觉并不全来自于生理层面——与其说严岳这会儿是饿了,倒不如说他馋了更合适。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饭出现在他脑子里,上面浇了炖肉的汤汁,好几块切得均匀的肉段肥瘦相间,跟深色的海带结、浅色的土豆块一起摆在莹润饱满的米粒上。
严岳喉结悄悄地滚动着,他能感觉到口腔里分泌的唾液,它们从他的舌尖上滑过去。让男人的胃袋也跟着蠕动起来。
一只手从严岳身边探过来,揭开了已经凝上层水汽的玻璃锅盖。红烧肉的香味伴随着热乎乎的水蒸气扑在他脸上。严岳听到鹿谨言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笑。
“你看着它干嘛啊?”鹿谨言把锅盖放在一边,拿了双筷子出来:“你想吃的话就先夹一块儿尝尝呗。”说着,从锅里夹出来了一块五花肉,还特地在锅边上刮了刮沾着的汤汁,才递到严岳嘴边。
他的动作让严岳本能地往后退,想要躲开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可鹿谨言就站在严岳身后,严岳不退倒还好,一退之下便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鹿谨言怀里。而鹿谨言也不知道哪里养出来的臭毛病,特别顺手地抬起胳膊,环住了严岳的腰。
非但如此,Alpha还蹬鼻子上脸地找存在感:“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鹿谨言用一种叫严岳从尾椎骨开始恶寒的温柔语气说道:“就让你尝尝咸淡滋味儿你还得让我抱着吗?我拿的是筷子又不是别的……你这么缺安全感呀。”说着,又把筷子往前送了送,直接把夹着的那块肉贴在了严岳的嘴唇上。
鹿谨言听着心情不错,美滋滋地催促:“你赶紧张嘴,已经不烫了。”
严岳实在没办法:他其实这几天有点后悔自己当时冲动揍了鹿谨言一顿,那一顿他下手的确有点儿狠,以至于后来他但凡想对鹿谨言动手,便总会想起来当时Alpha倚着墙坐在一片柔光中的样子;他会想起来鹿谨言被冷汗浸透的黑发,它们贴在青年白皙的额头上,把那些皮肤切割成一块一块;他也会想起来鹿谨言颜色惨淡的薄唇,那上面有牙齿咬出来的血痕,细而深的裂痕成为了青年脸上唯一艳丽而鲜活的东西……严岳没办法不让自己去回想它们,然后就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他魔怔般地想这些事,这些本根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要了命一样地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对着鹿谨言做同样的事情。
这些事一度叫严岳恐慌,叫严岳恨得牙根儿都开始发痒,但事到如今,严岳已经懒得再去想到底是生理上的问题还是心理上的落差。严岳无可奈何,严岳不做他想。
严岳张开嘴,靠着鹿谨言的胸膛,咬住了筷子尖儿夹着的那块肉。
他咬下去,悉心烹调过的蛋白质与脂肪的味道顺着食道落到胃里,鲜美扎实。
事后严岳琢磨着以当时那种微妙的氛围来看,按照鹿谨言那种死皮赖脸没羞没臊的秉性,再加上鹿谨言都已经快要贴到他后颈腺体上的嘴唇来看,他们之间理应是得再发生点儿什么的;但无论发生什么,绝对都足够叫严岳回想时恨不得把自己再扔回去和领主一起待上五年。于是严岳便觉得那天白麒的内线呼叫虽然方式诡异,可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白麒不愧是让严岳当妹妹看待的人,白麒能够帮助严岳在脑子混沌之际做最后的挽尊。
白麒的内线通讯是直接黑进来的——就在那种暧昧而危险的安静中,远远地在茶几上响起。甚至都不用严岳去手动点接听,她的声音就已经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且不说鹿谨言吓得手一抖,就连严岳也不禁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白麒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出来半分歉意,“我就是来特别通知你一下,三天后我们去新基地。”
严岳把自己从鹿谨言怀里挣脱出来——青年在白麒声音刚响起来的时候扔了筷子,整个人扑到了男人的后背上,紧紧地把他箍进了怀里。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这样的动作更是叫鹿谨言的呼吸都不可避免喷洒在了严岳的后颈上,湿热地压在腺体上;青年现在还有点气喘,像是只被踩到了尾巴的动物,如临大敌龇牙咧嘴,一副随时准备和谁拼命的样子。
严岳拍了拍鹿谨言紧绷着的手臂,他感觉到青年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白麒那边有吃东西的声音,听起来倒很是闲暇:“严岳你听见了吗?我跟你说话呢。我不是真的打搅你和你的Alpha了吧?你们在忙?”她说着调侃的话,可惜语气还是没什么变化。平添几分难言的诡异。
严岳把鹿谨言刚才扔了的筷子捡起来,叹了口气:“妳……妳非得这样通知我吗?”
白麒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消息,就想着第一时间告诉你。又担心你在忙,没办法及时查看消息,就只好这样啦。现在你也知道了——接下来的时间你自己安排吧。对了,祝你和你的Alpha相处愉快。”
白麒飞快地结束了通讯。
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鹿谨言突然瞪着通讯器叫唤起来。青年平日里说话,嗓音其实算不得尖细,可若是他的的确确被惊吓了,声音也并不比那种叫做“尖叫鸡”的减压玩具强多少。
“我操!她这是心虚了吗?!她还知道心虚?!我操!她居知道心虚是吗?!”
严岳有点怜悯地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嗷嗷的Alpha,好心地解释:“她只是懒得再说话。”
鹿谨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张了张,暂时没发出声音。
严岳赶紧把他拽到电热锅前面:“肉熟了。闭嘴开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