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麒说的转移时间是三天后,那么如果严岳明天就带着鹿谨言回去一趟,在时间上是很富裕的。他们甚至还有时间在鹿谨言参观完那个艺术区之后再回去严岳家里看看,也许他们还可以住上一晚,严岳有点想吃明火做出来的东西了,而不是电热锅——电热锅做饭的味道总是差了些。虽然严岳不怎么挑食,但是严岳能吃出来那些细微的差别。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严岳自己否定了。
他不应该再回去了,尤其是那个“家”。
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他们熟悉的一切,去到未知的地方。甚至可能会离开这颗星球。严岳曾经在离开家的时候想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而他现在则开始想若他离开,大概也不会再回到这颗星球。可即将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的严岳,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牵挂。他回想自己住了五年的城市,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在离开前必须要去看看的地方和必须要去见一见的人。他甚至无法把那座城市的轮廓在脑海中拼凑出来。他能记得门口的行道树枝干繁茂,可具体是什么树种严岳却记不得;他也能记得常去的那家酒吧门口很难停车,可收停车费的中年人长了什么样子严岳却记不得……在过去的五年中严岳并非离群索居,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像一株树木般扎根,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进去了。
可现在严岳觉得有点不确定了——鹿谨言尚有离开前想去的地方,可他没有。他不但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要见一见的人。
也许他自以为的“熟悉”也没有那么的“熟悉”。
于是严岳想一想鹿谨言提出的要求,便更加地、理所应当地变得宽容和体恤,比最开始刚答应下来的时候还要更加宽容和体恤。他需要更多的人或者事物叫自己产生一种归属感,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的归属感听起来也许荒诞,但严岳切实地需要这个。
他需要证明给自己一些东西,比如说他有自己的生活和家,比如说他曾经做回过一个“普通人”,比如说他还是活着的——他活在地球上,活在还算安逸和平的年代,活得像个正常人。
第二天一早严岳就带着鹿谨言去了机库。办手续比他想得更简单,可能是瞭望者的特权在这里依旧适用,但也可能是白麒提前打过招呼——总之当太阳还没有完全高悬之前,他们便已经坐上了一架准备去南边的运输机。
这架运输机是军用型号,配备的人工智能系统比民用型号高了不少,几乎可以完成全自动话飞行任务。因此整架飞机里除了在驾驶舱的三个应对紧急情况的S级生化人之外,就只有打包好的货物与严岳和鹿谨言两个人。
起飞后没多久鹿谨言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奇地在舱室里来回溜达。他看了看一些在舱室里面的数控面板,又趴在舷窗上往外看。这次严岳没忘记给他挂上牵引绳,但是牵引绳足够长,如果只是在运输机的舱室内活动绰绰有余。
鹿谨言看够了,慢悠悠绕回到严岳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枕我腿上躺着睡一会儿。我知道你昨天一晚上都兴奋得没睡着。”
严岳立即把座椅放下去:“不用了,我这么躺着挺好的。”
鹿谨言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严岳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身上一暖,想来是鹿谨言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严岳的确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休息好:他一直在犹豫,辗转反侧地想着到底要不要回去家里住一晚或者是看一眼。他想证明自己也是有所牵挂的,可他也知道对于一个瞭望者来说,牵挂根本不该存在。严岳在床上不断地翻身,快被自己的感性和理性逼疯了。
后来不知道是一直没睡还是被他吵醒的鹿谨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床边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鹿谨言的手隔着被子摁住了严岳的肩膀。
你大晚上不睡觉折腾什么呢?鹿谨言的语气不怎么像是在说一个疑问句。然后他拍了拍严岳,说你给我腾个地方,我不想睡沙发了。
一片黑暗静谧中,Alpha的话似乎有种难言的魔力,让严岳真的就往床铺内侧挪了挪,给鹿谨言腾出来了点地方。那会儿严岳脑子里基本上全是乱的,“回不回家”成了个难解的谜题,严岳甚至都想不通到底哪里才是症结所在,也没剩余的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于是直到身侧的被褥一沉,暖烘烘的胸膛贴上了后背,严岳才突然反应过来——鹿谨言不但上了他的床,还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Omega面对Alpha的生理本能叫严岳背脊瞬间绷紧,大脑也有短时间的空白;男人甚至都有点不知所措,就那么浑身僵着,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幸好鹿谨言倒是很规规矩矩,那种规矩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严岳认知里的Alpha身上。鹿谨言贴过来后,只是特别顺手地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腰上,又低头用鼻尖在他后颈的腺体上轻轻蹭了几下。鹿谨言的鼻尖有点凉。然后鹿谨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把他裹了进去。
鹿谨言说,好了,睡吧。
鹿谨言又说,别怕,我在这里。
鹿谨言没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就维持着那个动作,呼吸很快就均匀绵长起来。他实在是入睡得太快,让严岳连下意识反驳的话都没说出来。
严岳本来是想从鹿谨言怀里挣脱出去的,可大概是屋子里的中央空调设定温度有点低,衬得青年怀里格外温暖舒适。严岳觉得自己就好像靠着一团暖融融的炉火,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他睡在这一大团炉火中,竟然慢慢地也觉得眼皮有点沉,不知不觉总算是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过去了,严岳也睡得并不好。他梦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梦到还在异星上服役做瞭望者、和虫群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梦到回地球之后的一些琐碎。领主狰狞的金瞳和陌生人弯着的嘴角在严岳脑子里交替出现。
醒来后严岳记不太清自己到底都梦到什么了,总之就是觉得睡得很累,睡眠质量也差得不行。就算是有标记过自己的Alpha用信息素仔细地裹着,也没什么实质的作用。他脖子和肩膀的肌肉都有些酸痛——但不会持续太久,等他彻底清醒过来了,身体就会自己调节。
鹿谨言比他先醒了一会儿。严岳在浑浑噩噩间知道Alpha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这件事叫他在长夜不眠后自制力稍稍下降的状态中觉得有点好笑和荒诞:就算是鹿谨言动作再轻也一样会把他“吵醒”,鹿谨言实在是没必要像对待一个普通的Omega那样来对待他。过了一会儿严岳听到鹿谨言打开冰箱的声音,还有容器被拿出来时不小心碰到了冰箱门发出的微弱声响。鹿谨言应该是把前一天临睡前煮好的粥热了热,浓厚的米香味儿很快就钻进了严岳的鼻子里。但直到那些味道围着严岳的鼻子转了些时间后鹿谨言才过来喊他起床。鹿谨言的声音被刻意放轻柔了,好像怕吓到他一样。
运输机把他们发放在了离那个艺术区还有些距离的空地上就离开了——它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去南边送实验器材。不过下午这架运输机还会返航,可以再顺路把严岳和鹿谨言带回去。
时间还早,又是工作日,运输机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注意。而严岳带着鹿谨言走了挺长一段路之后也没有遇到过好奇的路人。但就算这会儿被发现了,严岳觉得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他们:临下飞机之前严岳把牵引绳塞到了鹿谨言的外套里,再沿着一条袖子顺下来;这是严岳在盘古机库里面得到的灵感,如果他拉着鹿谨言,就可以完美地把绳子藏在他们两个人的手掌之间,再加上鹿谨言今天穿了一件高领衫,挡住了脖子上箍着的项圈。那么只要不是偷窥狂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严岳还是有信心不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牵着个Alpha的。
严岳看着并不像是个Omega。他和鹿谨言现在倒是更像一对关系不错的Beta情侣。
艺术园很大,再加上严岳有些口渴,便打算先在入口处的咖啡馆买点喝的东西。他实在拉不下脸和鹿谨言牵着手进去店里买东西,想了想便干脆把牵引绳悄悄在鹿谨言的手腕上绕了几圈。又将剩下的绳子塞进青年手里。
“你就在这里等我,”严岳嘱咐他,“我进去买点东西就回来。别到处乱跑啊。”
鹿谨言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很短地“嗯”了一声。
严岳问:“那你想喝什么?还是我看着买?”
鹿谨言如梦初醒地抖了一下:“哦……啊,你随便吧。都行,只要别太甜就行。”
严岳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狐疑地看了看鹿谨言。但鹿谨言这会儿倒是正常了,伸手冲他摆了摆,催促道:“你去吧。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是怎么的。快去快去。”
店里人不多,严岳前面就有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子在买东西,估计是园区内的工作人员。严岳排着队,抬头看着菜单出神,犹豫着买咖啡还是买茶。
大多数时候严岳自己没有选择障碍,但是现在又得考虑一层鹿谨言,便不得不斟酌。他想着鹿谨言大概是喜欢甜一点的东西,但是又不能太甜……严岳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抱怨青年怎么也像是只难养的名贵宠物,最后决定买两蜂蜜柠檬茶。
他其实想了得有一两分钟,可等他准备点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孩子还排在他前面。
女孩子应该也挺着急的,声音都带了点娇娇弱弱的哭腔:“那怎么办啊?你们支付设备坏了,为什么不能收现金啊?我着急上班的呀!”
服务生的声音很冷漠,拉着脸甚至都没看着那个女孩子:“我们这儿多久都不收现金了,您这钱根本找不开。”然后又越过女孩子扯着嗓子对严岳喊了一声:“现在只能收现金啊,我们机子坏了。而且没办法找零”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那……那咖啡我不要了行吧?”
“那这事儿我们也不好办啊,”服务生说,“都给您做好了,您不买我们怎么办啊?”
女孩子估计没有被这么刁难过,迟疑了一会儿,声音委屈地说:“那……那你把东西给我。我不用你找钱了……”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钞票递过去。
严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知道他眼前的两个人,那个服务生和那个女孩子,大概都不是能从血统上得到认可的那种“人类”;克隆人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但也有可能是仿生人。他们都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可是在模仿人类的劣根性上,尤其是那个服务生,倒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严岳把手里的钱递过去:“两杯蜂蜜柠檬茶,算上这位女士的,一起付。不用找了。”
服务生撇了撇嘴,还打算说什么。严岳注意到他的巩膜有点隐隐发青——仿生人的特质。这叫严岳不禁多了几分厌憎。
严岳沉下脸:“严岳。0387。你自己在脑内数据库查一下吧。”
他拒绝了那个女孩子一定要把钱转给他的要求,端着两杯柠檬茶离开了咖啡馆。
刚才耽误了一小会儿,现在园区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严岳打开咖啡馆的门就发现了不对——咖啡馆对面的路灯下,空无一人。
哪里还有鹿谨言的影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