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谨言的鼻尖贴着严岳颈侧的皮肤抽了抽,有点不自然地哑声道:“没有的事儿……是我自己非要瞒着你跑过来的……我很抱歉。我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严岳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鹿谨言的后背。
“好、好了……”鹿谨言在他怀里动了动,和他拉开了一点儿微乎其微的距离:“我没事儿了……我抱够了。”
严岳就松开手。他看到鹿谨言抬头时拽起高领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可就算这样,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露出来的时候眼底还是红红的。
不过鹿谨言的情绪应该是平复了一些,严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标记链中那股凉凉的感觉了。
鹿谨言又看了一眼那架盘古,低声道:“它叫‘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氓;三代盘古全部是用《诗经》里面的古诗做名字,它是第一架三代盘古。它开辟了一个时代。”
“它战功卓越。只要是它出击的任务,从来都没有失败过。整整五年,它受过伤,动力舱被打穿过,整条右臂也被撕下来过……还有很多,但是它一直屹立不倒。它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一直在尽心尽力的作战。它不需要赎罪。”鹿谨言像是沉入了一场虚幻的梦,喃喃地叙说着:“它是非常好的机甲……不对,我说得有问题。它是最好的机甲。它不该……像现在这样。它的确是核动力,可这个动力舱不是做这种事情用的,不是当发电厂用的。它没有像它的战友们一样,在战场上报废,没有被喀索斯虫群吞噬,最后连废铜烂铁都算不上……”
“机甲是没有错的。它就是个战争机器,一把刀一把枪能做出什么呢?武器需要赎罪吗?该赎罪的是人——是驾驶它的驾驶员。是它的驾驶员害了它。”
“氓是最好的三代盘古,”鹿谨言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惜,遇到了最坏的驾驶员。”
“我不信。”
严岳说道。
“我不信那块牌子上说的事情,”严岳道,“我也不信你说的话。”
鹿谨言垂下头,语气里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严岳猜他大概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期待,没有期待自然也就不会特别的伤心。“没关系……”鹿谨言甚至还扯了扯嘴角,试图拼出个笑容:“谢谢你愿意听我编故事。”
严岳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是叛国罪——我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鹿谨言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盯着严岳。然后他的眼底慢慢红了,一层淡淡的水汽浮了起来;青年的嘴唇抖了抖,声音也有点发颤:“真的吗?”
他像是不确定一样地又追问了一句:“你……你没在骗我?我不用你安慰我……你……Omega不需要安慰Alpha的,你们不用做这些事。”
严岳看着他这幅眼睛红鼻尖也红还要把什么都往生理层面可劲儿扯的样子,打心眼儿里觉得有点可爱和好笑。但严岳又不是没心没肺,好歹也知道这个时候再怎么样也不该笑。于是只好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认真地说道:“首先这事儿跟Omega和Alpha没关系,你能不能别遇到什么事儿都往第二性别上扯?其次呢,我没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啊?我也没什么有求于你的事情,没必要骗你吧?昨天你问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你连让我想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断定我不信……正好,现在话说到这儿了,我多提一句,你下次也记住:不要在我还没说完话的时候就打断我,那样很不礼貌,我也不喜欢。不要再有下次了。”
鹿谨言的表情垮了下来。他扁了扁嘴,点头说我知道了,又说了声对不起。
鹿谨言今天一天主动承认错误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的都要更多,这叫严岳不合时宜地觉得很是诡异的欣慰。
“那……”鹿谨言小声地问:“我能不能再抱抱你?”他说完,有点期待地看着严岳。
严岳点了点头,主动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搂住了青年。
他想鹿谨言大概是委屈的——鹿谨言现在的生理年龄不过二十二岁,那么往前推算,刚解冻的时候也不过十八九的样子,还只能算个半大孩子。半大孩子,按照鹿谨言自己提到过的“服役五年”来看,便真是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每天千钧一发九死一生地挣扎着拼出来胜利和功绩,可到了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扣上了“叛国罪”,被活生生地冷冻起来。
情何以堪。
“你不好奇吗?”严岳听到鹿谨言问他:“你不好奇我到底为什么被冻起来吗?而且……不但我被冻起来,我还拖累了氓。”
严岳道:“你不是说了吗,我都知道了啊。”
鹿谨言听着语气有点着急,又却奇妙地带着点迟疑:“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就,就当时我到底干了什么事儿,你不好奇吗?”
“哦,这个啊,”严岳微微勾起嘴角,“不好奇啊。”
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好奇呢?
严岳也是人,严岳自然是好奇的。
只是不想在现在问罢了。他能感觉得到鹿谨言的难过,鹿谨言从来没有过这么难过——也许他以前在没有遇到严岳的时候也有过,可那就跟严岳没关系了。严岳只管现在,鹿谨言现在遇到严岳了,他不但遇到严岳,还标记了严岳,他现在是严岳的Alpha了,那么严岳就有义务和责任不叫他这么难过。
严岳想,来日方长,至少明天他们不会和喀索斯文明开战,他还有时间等到鹿谨言真的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而就算鹿谨言一直不开口又能怎么样呢?严岳知道鹿谨言不会犯下叛国罪的,严岳相信鹿谨言,那么所谓的“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严岳不想刻意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他自己最清楚一道伤口要多久才能痊愈,而鲜血淋漓地揭开又是那么痛的一件事。
他不会叫鹿谨言也那么痛一遭。
严岳又陪着鹿谨言看了一会儿那架叫做“氓”的三代盘古。男人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去安慰鹿谨言,也就只能站在鹿谨言身边陪着他。
“可惜。”总算松开了严岳的Alpha看了一会儿氓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遗憾着:“你的信息素浓度一点也不高,我都要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严岳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腺体;那是一处隐藏在后颈不甚明显的小凸起,严岳要很仔细地用指腹顺着发根向下摸索才能找到它。严岳不知道鹿谨言是怎么每次都那么精准地找到的。他摸着自己的腺体,告诉鹿谨言:“这也是没办法的,奇美拉计划摘掉了不少东西……虽然腺体还在,但的确也很难释放出足够的信息素了。”
鹿谨言往他身边凑,手臂动了动,好像又要搂他。严岳赶紧往那只手上拍了一下:“你差不多得了啊,还抱起来没完了……”
鹿谨言哼了一声:“我都标记过你了……我们合法关系。”
然后又道:“不过虽然你信息素闻着比较费劲,但如果现在这放上百八十个处在发情期的Omega,就算是把我眼睛蒙起来我也能一下就找到你。”他说着,还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严岳:“……”
严岳:“我没地方给你找百八十个发情的Omega,我也完全不介意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找出来。我不会参与这种无聊的实验的,纯属浪费时间。”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到底怎么做到的?”
“不好奇,真的不好奇。”严岳伸手捏着鹿谨言把青年的脸转过去,让他看着跟前的盘古巨兽:“你多看几眼,下次再回来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鹿谨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下次还能再来吗?”
这倒叫严岳有点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什么不来?”
鹿谨言张开手臂,赶在严岳反应过来之前搂住了他的肩膀;青年像是一只黏人的大型宠物那样,用胸膛紧紧地贴着严岳的后背,又一次凑到了严岳的颈间深吸了几口气。Alpha宛如瘾君子般满足地眯着眼睛长吁一声,那架势叫严岳很有些汗毛倒竖的发指。
“你真好,”鹿谨言说道,“严岳,你真好。”
他的语气几乎到了喟叹的程度:“你怎么这么好啊……你比我想的还要好。”
没人会真的拒绝夸赞,严岳也一样。他虽然被鹿谨言凑过来又蹭又闻,Alpha撒起娇来仿佛有皮肤饥饿症,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和严岳黏在一起的架势,但是严岳其实也并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嫌弃,相反还有些很诡异微妙的受用。
只不过受用归受用,严岳到底还是要脸的,严岳还是无法接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和自己的Alpha腻歪成连体婴这种事。于是严岳在鹿谨言手臂上拍了拍,想叫他先放开自己。
“嗳……”鹿谨言在严岳开口之前先短促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伴随着这声轻叹在严岳的心头悄然散开。
果不其然,鹿谨言依旧不叫严岳失望,鹿谨言从来都能给严岳惊喜。
鹿谨言一边把脸埋在严岳的肩窝里拱来拱去,一边总结性发言:“虽然你的确长得不太适合当Omega吧,但是你的信息素是真的好闻,你人也是真的好——”
严岳没让鹿谨言把剩下的话说完。他反手掐着鹿谨言的后颈把Alpha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严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鹿谨言,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您客气了,我真没那么好。”
严岳不再搭理鹿谨言,站到一边去抱着手臂看主建筑外的人工湖和草坪。
于是下午运输机来接他们回去基地之前,严岳听到鹿谨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又生气了”,第二多的话则是“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他实在懒得和鹿谨言计较,被鹿谨言烦得手痒又苦于不能真的放手再把鹿谨言打进医疗队,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和运输机的舷梯较劲,把好端端的一截合金扶手拧成了麻花。
鹿谨言察言观色的本事在那一瞬间好像突然就被唤醒了,回程路上都非常老实地人如其名,总算是做到了谨言慎行,规规矩矩地坐在严岳身边,半句废话也不敢再说。
快到基地的时候鹿谨言才很规矩地凑过来,试探着拽了拽严岳的衣角。
“你别生气了嘛……”青年语气里有浅显易辨的讨好味道:“马上就到地方了,给别人看到多丢人啊是不是。人家只会说你出去一趟还和自己的Alpha闹别扭,多不好看呀。”
严岳完全没想到鹿谨言竟然还能想到“多丢人”和“多不好看”这一层,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着鹿谨言:“感情您还知道丢人啊?不对……我这话得这么说——感情您也怕丢人啊?”
鹿谨言咧着嘴讪讪地笑了;严岳没有把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打掉,他便就很自然而然地转成去抓着严岳的手腕,然后又顺着严岳的手腕摸到严岳的手,手指挤来挤去地把男人的手打开,和他十指相扣。
“你看,我们好歹是能算出去约会嘛……这样回去才有个约会的样子嘛。”鹿谨言紧紧扣着他的手:“别生气了呗,想想晚上吃什么?”
严岳本来也没有多生气,与其说他是生气,更多的倒不如说是被鹿谨言那张嘴烦着了。这会儿Alpha完全把自己放低了和他道歉,严岳也不想再端着个样子吊在那里。
严岳摇一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你能不能稍微对得起点儿给你起名字的人啊?真的,你少说两句我也不能把你再送回盒子里关着,你能不能该少说话的时候就少说话啊?我告诉你,转移之后的地方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儿,你别给我找不痛快行吗?”
鹿谨言立刻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正是日落的好时候。严岳刚好是挨着舷窗坐着的,运输机开始下降,严岳一扭头便看到金红色的巨大夕阳正缓慢地沉入峰峦叠翠之后,温暖的光给山林草木都镀上一层迫人的辉煌;而当山风恰好穿林过时,便是千山万峰起伏不断的金红浪潮。
就算是严岳,平日里也极少有这种居高临下欣赏夕阳的时候,一时间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被自然生态的魅力折服和震撼。
然而短暂的震撼消失后,荒凉的失落就悄然爬上严岳的心头。他看着那轮一点点消失在山峦后的斜阳,还有那些被染得格外艳丽的霞光,却觉得有些鼻酸。严岳并非是轻易就会伤春悲秋的性格,可在那一瞬间,他看着那么好的风景,却觉得手脚的温度都在一点点失去,全身的血液似乎缓慢地凝滞。
这么美的落日,那么好的风景啊……他在心中喟叹,这连绵起伏的白山黑水、松涛柏浪——也许终他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如此繁华的时代,就算只是粉饰太平的表象,严岳也想再自欺欺人地让它多留些时日。
他已经能听到战火的声音,那隆隆作响的绞肉机悄然启动,不知何时已经追在了他身后,追在了他的同胞的身后,追在了全人类的身后;那张庞然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了,獠牙尖锐、垂涎欲滴,安静地蛰伏着,等待把这颗孤零零的湛蓝色的星球一口吞下。
严岳伸出手,轻轻地贴在了舷窗上。冷冰冰的玻璃刺激着他的末梢神经。
他马上就要离开他熟悉的一切——他将要投入到他曾以为永远不会涉及的“工作”中,他将迎来牺牲和谎言,他将去做一个加害者。
那若他本就是受害者,是否当他去哄骗那些要参与进白麒提及过的那场疯狂计划中的鲜活生命时,得到的憎恨也会少一些?当他教导那些有着懵懂理想的青年们扑向血肉狼藉的死亡时,他能否把体面与从容一起教授?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鹿谨言的声音,鹿谨言的声音甜丝丝的,带着撒娇的味道——其实Alpha不过二十二岁,还那么年轻,鹿谨言做什么都算不得突兀和过分。
鹿谨言说,你真好。
在那个瞬间严岳短暂地失忆了。男人回忆不起来Alpha还嘴贱了什么其他的,只记得Alpha用那种甜丝丝的声音对他撒娇,Alpha说,严岳,你真好。
真希望鹿谨言知道他马上就要接手的工作后还能这么说。如果鹿谨言能这么说,即使是谎言,严岳也会打心眼儿里感谢他。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和滔天的愧疚把他吞没,拖进一片冰冷荒芜中,让他不断下沉,只能吐出一小串一小串细碎的气泡。
合着血。带着肉。
“我没那么好……”严岳艰难地牵动着声带,拉扯出干裂的声音:“我马上会……”
他说不下去。他在心里编了很多的词汇:刽子手、凶手、杀人犯……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词严岳一个也说不出来。
他徒劳地张大了嘴,舌头却像是锈钝了般地僵在口腔中。
“那不挺好的,”鹿谨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我也没多好啊。你忘了,我可是犯了叛国罪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看你那眼神我就知道要完。但是你想那些事没意义啊,那些在高高在上的人,他们想到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做事的时候,把事情做得好一点、漂亮一点啊。”
鹿谨言把手伸过来,覆盖住了严岳摁在舷窗上的手,温暖地熨帖着。
“我相信你,”鹿谨言说,“你会把事情做得很好的。严岳,你真的很好。”
“这话说着还有点儿……我跟你说,我真的要脸的。你以为只有Omega靠脸活着吗?Alpha还不是也靠着一张脸活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就是一天到晚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我理解你,我们一样的。我们这种人啊,把脸看得比命重要。”鹿谨言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嗳……你可别回头啊,我准备说正经的了。”
“严岳,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高兴遇到你。”
“谢谢你让我标记你。”
有个疑问一直压在严岳的心底,严岳也是人,严岳也有好奇心——严岳从遇到鹿谨言的第二天就有这个疑问,可惜他虽然有颗好奇的心,却没有一张乐于打听探寻的嘴。
严岳一直想知道,鹿谨言费尽周折从盒子里跑出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以鹿谨言的阅历,他应该很快就明白自己现在身处一个怎么样的时局,他不难想到他跑出来了,甚至连Alpha品类的抑制剂都很难弄到——鹿谨言不至于这点儿脑子都没有。
而直到今天,他看到了氓,一架早已死去消亡的盘古巨兽,带着来自上个时代的惨痛回忆,残破不堪,长久地跪在那里,不知在向谁谢罪。一些隐秘的恐惧在严岳心底滋长,他想到一些荒诞可怕的假设,那些假设荒诞可怕到刚刚形成就被他狠狠地碾碎。
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去那间公共厕所,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遇到鹿谨言——青年的逃亡是否会终结在一片璀璨的蓝光中?而他呢?严岳的人生又会指向什么地方?
不过现在去思考这些都丧失了意义。就好像鹿谨言说的那样,其实严岳现在想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它们有的还未发生,有的尚存余地。一切还有机会。
严岳背对着鹿谨言,看着外面最后一点点夕阳的轮廓,微微勾起唇角。
“那我也谢谢你,那天刚好在我要去的厕所里折腾自己。”
“你说得对,很多事现在想为时尚早,还有机会。”
他感觉鹿谨言倾身过来,温暖的胸膛撞上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浅浅地落在他颈侧。
“别怕,”他听到鹿谨言说,鹿谨言的声音从容却坚定,“我陪着你。严岳。”
“我是你的Alpha,我会保护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第一卷 黃金時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