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被称为“暴君”的男人——王下七武海之一,巴索罗米.熊——是在香波地群岛。我看着他向着海岸的方向走过去,夕阳给他宽厚的肩膀涂抹上一层狰狞却温暖的猩红。
他是高大的。若我邀请他来家中喝一杯茶,想来是连进门都艰难。他走路的速度着实算不得多快,可追上他也总是费力的。徒步——至少于我是这样——是很勉强的。
我一路追着他到了海岸边。我看到他走到一处比较高的地方坐下来,把手里拿着的书打开。可我总觉得他没有在看书,他看着的是更远的、更远的地方。
那天的夕阳很美,海也显得格外的蓝;他坐在那儿,似乎看着遥遥迢迢的海天一线,静默得像是一尊庞然的雕塑。
而我猜他第一次看到我,也应当是在香波地群岛。那天岛上被海贼们闹得很凶,我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我仰着头、抬着脸,还有点踮着脚尖。他朝我站着的方向转过脸的时候,目光像是鱼线那样从我身上割过去。
我猜他大概根本没有真的“看到”我。我只是由衷地希望我曾经落进过他的眼里。
总之,在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他目光鱼线一样割过我的时候,我便清楚地知道,我是喜欢他的。我福至心灵,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己明确地想要什么:我想和他一起去那片广袤的大海上,我想和他一起去那片大海的随便哪个角落。
我听到他问那些陌生的、年轻的海贼。他说“让你去旅行的话,你想去哪里”。我不知道那些被他拍飞的海贼是不是还活着,就像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就像我不知道是否人的一生都如同世间埃尘,总是从轻缓飘落再归于湮灭……但我想,如果有一天他问我,我是不会害怕的。我会用我最好看的笑容对着他,我会告诉他,我想去那片有他的大海。
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别跟着我”。就只有这四个字。四个字,连起来,贯成了一句话。这句话叫我觉得难过,却又有种异样而畸形的欣喜。我知道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我,只可惜他对我说出的唯一一句话是用作驱逐。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我经常发呆,也经常跑去那片他曾经呆过的海岸长久地眺望。说来奇怪,等我再大一些,到了二十出头的好年纪的时候,我多次出海,拼了命地收集一切关于他的情报,可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叫我不由得想,大概我每次能见到他,都只是因为他愿意我见到他。
而时间线回到当年,回到我还是年幼懵懂、不谙世事的时候,我见到他,鬼使神差、无可救药地喜欢他,便由此生出许多莫名其妙刻意为之的忧愁情感来。我日复一日地在那片海岸驻留,朝着大海丢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再许下无数荒诞不经的愿望。
很快,我的兄弟们发现了我的异样。我的家族能算得上人丁兴旺,而我是同辈中唯一的女性。这叫我从小便被娇惯,最后那些经年累月的娇惯都变成了能扼杀我的骄纵。我的兄弟们开始追着我,关切地问我,可我什么缘由也答不出来。
我甚至不能骄傲地说“我恋爱了”。
我自知这只能算是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单恋,是羞耻而隐秘的情感,我对最亲密的人也难以启齿、只字不提。我自知这段感情来得汹涌却毫无根由,但假设真有“一见钟情”,那么我所有的反常都可以用此解释。
再后来,被称为“顶上战争”的大事件爆发了。事实上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海贼团,或者足以撼动高高在上的世界政府的力量对我们来说,甚至不及渔产减少而来带的影响。而我之所以记住这件事,只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便又见到了他。
他坐在一艘海贼船上,依旧捧着他手中的书。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就算我走到他面前,挡着他,他的目光也不过利刃一样刺穿我,然后落到了未知的地方。我隐约觉得他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可我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还是他,可他又不是他。
他不进食,似乎也不需要休息。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地一动不动。于我而言,是已经超过了我对世间“生物”理解之外的一种非生非死。
有一天我回到家,便被我的兄弟拦下,询问我到底知不知道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又到底知不知道在船上守护和等待着的男人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知道那艘船的船长就是卷进顶上战争的草帽路飞,我说我也自然知道那个男人是传说中的暴君,是王下七武海之一,巴索罗米.熊。
“那么,”我的兄弟说,“既然妳都知道,还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做什么?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多去关注些更好玩、更安全的事情不好吗?”
“我喜欢他。”
过了很久,我的兄弟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他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什么?”
他一副完全没听明白、也没理解我的样子,这叫我有点不高兴。我翻了个白眼,又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他超可爱。”
我和我兄弟的那次对话,算不上是把什么事情聊开了。到最后我的兄弟也只是抬起手,看上去痛苦而纠结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哀嚎着叹息:“真是疯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希望他可以在某一天,真的看着我问我:“让妳去旅行的话,妳想去哪里?”然后我便可以堂而皇之理所当然地告诉他,我想去这片大海的尽头,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告诉他只要他对我说了那句话,那么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哪里,我都愿意去。
当然,我其实真的想说的是无论哪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跟他走。可不知是不是在某些事情上,人多多少少可以预见;就好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隐隐明白,这注定是场漫长荒芜的单恋,注定不得善终——连“终”的难以提及。
在他于香波地群岛驻留的两年中,我的兄弟们无数次都觉得这只是我一时图新鲜而妄下的决定,他们觉得我不会坚持太久,我总是会找到更值得我关注的事情的。可慢慢的,他们也开始认命了,他们从苦口婆心的劝阻变成了无可奈何的默许。
大概在第一年过半的时候,就开始有大量的海贼去打那艘船的主意。我躲在岸上,远远看着前方的炮火如同烟花,而那个男人则把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他挡在那艘船前,于是再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害那艘船,自然,他如斯强大,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他。
我就只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他问任何人想去哪里旅行的话。我在某一天悚然地察觉到,是否他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旅程,他预见到了自己会到哪里去,于是他再也不需要开始旅程。
等到了第二年,那艘船招来的海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大。我的兄弟们终于开始做些实质的举动来限制我去海岸。可我总是有对策,我撕碎了裙子拧成绳子从楼上跑下去,我在深夜偷偷翻出围墙……到了后来,有一次我甚至烧掉了我半个花园。我知道我得去看他,我不知道哪一天就再也看不到他,我得抓紧时间,多看一眼便多一眼。
再后来他也开始受伤,我一次看到他受伤的时候觉得那样子真是格外的奇怪:他不流血,只是在伤口处迸发机械短路时的青白电流,动作也随之僵硬。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异常,过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想,原来是这样,他原来是个改造人——那么也难怪了,他是不会有什么感情的,就像他也不会觉得疼痛。
可事已至此,就算我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我依旧是喜欢着他的,我会反复地在脑子里重复那句“别跟着我”。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表有着巨大的不相称,那种不相称于我而言并非恐怖的异常,反而是巨大的吸引。我多么的喜欢他的柔声细语,我想一想他的声音,想一想他说“让妳去旅行的话,妳想去哪里”这句话,我想他连话语都是带着浪漫和温柔。这叫我怎么去相信他只是一尊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呢?
我做不到。
我相信没有人能做到。
当他身上的战损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修缮他——我偷偷爬上了那艘船。我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摸了摸他的手。

他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我,在我还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地往船上爬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他朝着手的方向转过了脸,他脖子的位置发出一连串很细小的轴承摩擦的声响。
然后他抓住了我。
他身材高大,于是手掌也格外夸大。他抓着我的腰像是抓着一只宠物猫。我呢?我完全没有觉得害怕,我甚至隔着衣料伽马掘到了他掌心柔软的肉垫,那简直是件最无害的东西,像是一大团松软的棉花糖。
他抓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着我,有没有在回忆我到底是什么人。但最后他只是把我丢出去,力度拿捏得正好。当我在岸边的草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我也没怎么觉得疼,只是有点发懵。可也就是那轻轻巧巧的一下,叫我无端生出了种扭曲的、自欺欺人的被爱怜着的勇气。我站起来,朝着船的方向跑了几步。
那天月色真的很好。
我对着船、我对着他的方向欢欣地大喊——
“我喜欢你!”
没有回应。理所应当。
不久之后,我听说“草帽一伙”回到了香波地群岛,而又过了几天,等我再从我兄弟的严防死守下逃出来的时候,等我再去到那片海岸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了。我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海岸——没有船,也没有他。
这件事叫我一度很沮丧。我甚至没有能和他说一句再见又或者是永别。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告别是有必要的,毕竟世界这么大,海洋这么广阔,没有人知道分别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再见面,没有人能预见这一次的分别是不是就是最后一次相聚。
我的沮丧持续了三个月——不会更久,然后我决定出海。
我想,既然那些往来于香波地群岛的人都称这片大海是“奇迹之海”,既然他们都说这片海拥有无限的可能。那么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是我的愿望,那么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和愿景出海,我一定可以再见到他。
我从不知“喜爱”这种情感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像我也从没想过我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个虚无的憧憬,出海远行。
而我的兄弟们出于预料地没有阻拦我,他们只是给我准备好了船,然后送我到海边,每个人都过来,长久地拥抱我。
我在离开香波地群岛的时候,做过很多虚无的幻梦:我认为我在危险的时候他一定会来救我,他一定是能穿过滔天的浪、披着轰鸣的雷云,在黑色的海面上向我走来;我想他一定会保护我,让我不受到任何伤害。
我总是这样,我一厢情愿,就算狠狠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我那么希望他会来救我,就好像我那么希望他可以爱我。
而当所有的幻梦都回归现实,事实则是:我真的在海上过了很多年,也真的遇到过很多各种各样的危机。我学会了掌舵,学会了观看天气,学会了顺着海流和风来借力……我也去了很多地方,这片海洋如此宽广,而我之前生活的岛屿则不值一提,它渺小得像是纵横交错的网状棋盘内的一粒粟米,轻易就能被风卷走。
远洋航行逐渐使得我阅历丰富。我的年岁增长,眼界也跟着开阔了。等到我有一年又回到香波地群岛的时候,我已经结婚生子的兄弟走过来问我,是否满意我这些年在海上看到的,是否觉得我为之出海的男人也变得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怎么会呢?”我笑起来:“就好像我无论走多远,香波地群岛都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最珍贵的家人一样——他可是我的初恋呀。他是我的白月光。我怎么舍得忘记他呢?我不会忘记我的故乡和我的家人,我走再远也会回来;我也不会忘记我宝贵的初恋……这些已经是本能了。”
“那我只能祝他早点成为妳床边墙上的蚊子血。”我的兄弟尖酸刻薄地说,可他眼里是无奈和担忧。我知道他毫无恶意,他只是很爱我。他没出息的、任性的姐妹。
我那个时候已经学会了宽容,懂了怎么和自己和解,更知道怎么不叫爱着自己的人伤心。我已经不会愤怒,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尖叫着针锋相对。
“那真可惜,”我对他眨眨眼,“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啦。”
我依旧出海,有机会便搭乘海贼船或者是大商队的船去新世界,我大多都在几条固定的航线上穿梭,又或者一个人在较为平静的伟大航路的前半段漫无目的地漂流。这些事在很多人眼中显得无比荒诞,他们都怀疑我是不是疯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年过去,那些偶然间知道我出海缘由的人们不会再把这件事当成八卦和笑料,那个时候我已经算个在伟大航路上小有名气的“冒险家”了。
只是很可惜,我没办法给他们分享什么故事,我的故事也不好听。
再后来我兄弟的小女儿慢慢长大,她是个可爱而美丽的小家伙。我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她很喜欢我,总喜欢缠着我给她讲海上的故事,然后在我讲完之后露出憧憬期待的目光。我带着她坐在海岸边,看着遥远的海平面,给她讲我当年的故事。我给她讲我的白裙子和红皮鞋,我给她讲我读过的诗集和传记,我给她讲我得到的第一支口红和第一瓶香水……我说很多故事,但是对于出海的缘故和那个男人已经只字不提。
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间久了,心里的梦想慢慢死去,变成了巨大的坟墓。而那个男人对于我也慢慢变成了这样的存在,又或者更甚之。
但童言无忌,小孩子足够单纯也足够懵懂,她总会好奇,对这这个不温暖却美丽的世间有着无数的问题想要发问。终于,在一个傍晚,我和我的小侄女躺在海岸边,她贴到我怀里,莺啼婉转地问我:“那么姑妈,您为什么要出海呢?”
我在一瞬间编撰出好几个理由,可最终我没有把它们告诉她。我搂着她,很小声地和她交换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隐秘:“姑妈要到这片海上找人。”
“是什么样的人呀?”我的小侄女问我:“您告诉我吧,我以后帮您一起找呀。”
“但是这个人只能姑妈自己找呢,”我告诉她,“姑妈得了一种病,姑妈要找一个医生,但是这个医生只能姑妈自己找才可以呢。”
那个男人,我的年少绮梦,我的理想憧憬——巴索罗米.熊,他是世间一切虚幻美好的代称,是能医治我心疾的良药。可我找不到他,我努力过,拼尽全力也找不到他。然后我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他才能一直都是我心底最美好的样子,永远都是温柔、威仪、谦逊的样子,他像是塑像也像是丰碑,更甚一步来说,他甚至像是我心底永远不朽的辉煌。他让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便会觉得他在发光,他像是灯塔一样,能叫我找到方向。
当我在一次突发的大海难中死里逃生,狼狈地回到香波地群岛养伤的时候,遥远的新世界的尽头传来了大秘宝被找到的消息。我躺在床上,听着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侄女给我念的消息,看着窗外暖阳下飘向空中的气泡,暗想着新时代的来临会不会让一切变得更美好。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于是再也不奢求什么不切实际的空茫幻想。我不会想他来找我来见我,不会想他救我于危难或爱我如往昔——那些妄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往昔”。
我就只是,就只是想再看看他。哪怕隔了高耸入云的红土大陆和无边无际的奇迹之海,哪怕有朔风骤雪暴雨惊雷……我也只想再看看他。
就只是看看他。
再过去的那些年里,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和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我像是沉沦在深渊里的人抓到了稻草,不顾一切地匆匆赶去,然后狼狈疲惫、心力交瘁地回到香波地群岛——我每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我听过一些不切实际的说法,说世间就是一座灰茫茫的森林,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而该分离的人也总会分离……可这太悲观了,我偏执地不想去信。
但我的确不再适合出海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医生为我诊断出了一些很麻烦的病症。我看着医生责难的目光和我兄弟眼中的心痛,对于这些病症的成因心知肚明:无外乎一些操劳和疲累,又或者长期在海上的颠沛和饮食不调。我很平静,我只是对我的兄弟感到抱歉,我的任性和骄纵终于伤害到了我的血肉至亲。然后,我还有一点点的遗憾。
但也就只是一点点了。
我想,巴索罗米.熊于我而言,大抵也如同“One Piece”对于那位新的海贼王,都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梦想是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只要活着,梦想就是不会终结的。
可我只是遗憾,人心和大秘宝是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海贼王可以通过自己强大的实力和坚韧的耐心得到大秘宝,而我永远就只能看着他遥不可及,如星如月。
我甚至不知道,事到如今,多年过去,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不甘心的惯性,还是依旧炙热浓烈的心悦?
这叫我有点害怕。
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用自己大半的人生去追着他的影子跑。只是为了能“见到”就已经耗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精力。虽然到了最后依旧没什么结果,可我不后悔。我认为这些都是值得的,这是幸福的。
我只是感到遗憾。
End
葬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去了姑妈的墓前。他拿着一本厚重的书,在来悼唁的人都散去之后长久地坐在姑妈的墓前。我在报纸上见过他很多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姑妈的朋友,也不太想去问他,我很怕他。
谁都会怕的吧?我想。
那可是PX-0啊。
插画@永无_摸了
↑↑↑是个人美心善技术过硬的可爱画师太太❤快去康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