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生日礼物

1、

小美人真的非常会撒娇。

别的不说,就凭他那肤白貌美大眼睛的长相,往大美人跟前一趴,大美人的心就先软了一半;他再眨一眨眼,水汪汪、亮闪闪,大美人就觉得心都要被他眨碎了。

嗲精不可怕,可怕的是长得好看的嗲精。

大美人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2、

小美人这会儿趴在地毯上,抱着大美人的腿和他撒娇。说是抱着腿,其实更像是圈着大美人的脚踝。他不着寸缕,大美人却衣冠楚楚,倒是显得鲜明对比。

大美人没辙没辙地试图和他讲道理:“祖宗,商量一下,您先起来成吗?一会儿嚼嚼就该过来挠你。”

小美人抱着他不撒手:“我要去游乐园嘛!”

大美人低头就能看到小美人脊柱延伸的淡淡轮廓,像是条隐藏在皑皑白雪之下的游蛇。他浑身的血都被蛇的獠牙和信子切割,一半往上、一半向下,各自奔涌。

大美人又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不怕嗲精长得好,就怕嗲精会打架。

小美人撒娇不忘擒拿术锁住大美人的关节,大美人又舍不得真跟他怎么样,更加寸步难行。

3、

大美人威逼利诱长达数十分钟之久,终于放弃正常沟通,弯腰拎着小美人的胳膊把他拽起来,一路拖着就往沙发跟前走。

好在他们家客厅被小美人铺满了土味织花地毯,不然怕不是一道蜿蜒血痕连绵不断。

小美人死狗一样抱着他的胳膊任他拖凭他拽,非暴力不合作,变得死沉死沉。大美人虽说是惯会拖死人的,可小美人毕竟又不是真的死人,还得担心磕碰的问题,于是终于到了沙发边,大美人觉得自己仿佛刚跑了个负重越野二十公里。

大美人坐在沙发上喘气,还没喘两声就听到小美人气若游丝委屈巴巴语带哭腔地叽叽歪歪:“好疼啊……”

大美人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卡了看,发现他背上这会儿有点被磨红了。

小美人继续说:“你吹吹嘛……你吹吹我就不疼了。”

大美人目光狰狞嘴角抽搐地往那片红肿上很敷衍地吹了几下。

电话又催命一样地响起来,先生怕不是觉得大美人已经死了。

4、

“现在真的不行,我得开会。”大美人和小美人缓兵之计:“要不明天,明天一早就去,行不行?”

小美人扑腾着两条又白又细的腿:“我就要今天去!”他一副恃宠而骄的缺德样子:“我不要明天去!我就要今天去!”

大美人觉得自己脑仁疼:“今天真不行。”

小美人开始耍无赖:“那你今天就别出门了!”

大美人想了想,妥协道:“那这样,我带着你一起去开会行不行?你在外面等我,看看电影玩玩游戏,对了,你把你那个游戏机带上,我给你找个空会议室让你连着投影仪玩行不行?超大屏幕超高清哦,别提多带劲了。”
小美人似乎动了心,黑沉沉的大眼睛转了转,突然问:“那你什么时候安个家庭影院啊?”

大美人:“……”

大美人:“明天就给您安排行吗祖宗?”

大美人觉得实在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先生看到他念叨不算,还会带着一群二把手三把手四五六把手,大美人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承担不起被公开处刑的风险。

大美人刚要站起来,就被一把抱住了腰。

小美人眼睛水汪汪的,脸刚好就摆在他大腿之上胸腹之下,当当正正、不偏不倚,小美人像是只小狐狸那样眨了眨眼,奸诈地笑着,低下头咬住了大美人的皮带扣。

5、

如果放在平时,大美人是乐意的。

乐意,特别乐意,非常乐意,格外乐意。

但大美人还是觉得吧,人生在世,脸比命重要,也比脐下三寸重要。

大美人捏着小美人的后颈用了点力,把他拎起来的时候扯掉了他海草一样缠着自己的手臂,迅速站了起来。

大美人整理一下仪容仪表,觉得自己简直是快准稳狠一步到位。他指着小美人点了点,语气难得严肃起来:“我说了,今天真没空陪你闹。”

他说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早软得一塌糊涂。他这会儿挺怕小美人突然抬起头看他的,毕竟美色误人,大美人知道自己正当年,定力是真不太够。

真的,又娇又甜又缠又黏,大美人半点儿法子都没有。

不过还挺不错,小美人趴在沙发上,没有抬头。

大美人赶紧往门口走,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逃一样地边走边许诺:“明天一早就去游乐场,玩儿够了吃饭,吃完饭买家庭影院。”

小美人没理他。

直到大美人都把门打开了,小美人才轻飘飘地带着点笑意说:那我今天自己去了,哼。

6、

大美人还是低估了人类的本质是八卦这件事。

他一进到会议室内,便看到以先生为首那七七八八的高层们纷纷对着他笑起来。

“年轻就是好啊。”

“很行嘛后生仔。”

“看不出来呀。”

大家纷纷感叹。

最后先生总结性发言:“你办事可以嘛……但是不能高层会都迟到对不对。”言语间倒是调侃大于愠怒的。

大美人尴尬地点点头,暗自感谢自己平时晒日光浴美黑,这会儿就算脸红了也看不太出来。

7、

三把手和大美人年纪差不多,进到组织的时间也不算短,四舍五入一下,也可以算先生养大的。可惜业务能力不行,一直不上不下的。他平时就和大美人不对付,这会儿觉得机会来了,便一定要言语上占便宜。

“我不是说先生偏袒,但毕竟我们都是人,不是畜生,总靠着下半身也不太好吧?”

大美人挑了挑眉:“也是,毕竟有人下半身都靠不住……半身不遂呀?”

先生不太管这种事,觉得很无所谓。

大美人一句话怼回去了,就开始继续述职,有什么说什么。他之前帮先生拓展了一下东南亚的产业,这会儿刚好快到了收成的好时候,顺便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

“您最近倒是可以找人去看看,”他说,“或者我再去一趟。”

三把手对此嗤之以鼻:“呵,你自己去?不知道还以为是你给自己搞了点副业。”

大美人笑了笑。他平时不笑的时候有点冷硬,也有点戾气,美则美矣,但总是叫人感受到些畏惧;可只要他笑起来,嘴边就会沉下去甜丝丝的酒窝,于是那些冷硬和戾气便烟消云散,寒冰化作了春水。

大美人很无所谓:“那要不然你问问先生嘛,你去我没意见啊。”

三把手继续挑刺:“你这是都要帮先生做决定了?”

大美人看着三把手跟自己面前蹬鼻子上脸,感慨果然自己肤浅,同样的事情三把手做出来他只想掏军刺,可家里养着那个再怎么蹬鼻子上脸他都觉得满心怜惜。

大美人笑着不说话。

先生还是比较担心哪天三把手真的横尸街头的,于是扣了扣桌面,说最近大美人在休假,三把手有空也想去就三把手去吧。

8、

先生留大美人吃饭,席间提点了几句。

“他人长得是不错……今天的话你也得当个警醒。”先生说:“总归来路不明的,难说是不是非奸即盗。”

大美人点点头,突然手机贴着大腿外侧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到是小美人发来的一张照片。小美人站在两只穿着玩偶服的巨大松鼠中间,举着个冰激凌。

大抵是骨架小的缘故,小美人平时多穿浅色衣服,渴望叫自己落在他人眼中,视觉上看着不至过于单薄。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越发干干净净地皎洁着。

先生喝了口汤,问他:“小朋友的信息?”

大美人点点头,把手机递给先生。

先生端详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来了也两年了吧?”

大美人说是。

手机又震了一下,先生低头扫了眼,笑着说小朋友还真是挺有一套。说着就把聊天界面给大美人看,只见上面赫然一行字。

——松鼠里面是个小帅哥,我晚上要和他回家了。

大美人:“……”

先生一副忆往昔青春的表情:“年轻真好啊……”

先生不等大美人说啥,继续维持着忆往昔青春的表情继续道:“他青春年少美丽活泼是很好,可你不能再说自己年轻了。”

大美人知道先生什么意思,点了点头说明白。

“别让他这种人牵着你走,”先生总结性发言,“不然你说到时候我在锅里碗里还是牢里坟里看到你都不太好。”

9、

大美人回家的时候小美人还没回来。只有嚼嚼蹲在客厅等他。

大美人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袖子给嚼嚼铲屎,铲完了又给嚼嚼拌了点蛋黄和鸡肉泥。

嚼嚼埋着头吃,大美人给自己煮了点速冻饺子。

夏日白天长,可就算这样,外面都已经大黑了。小美人还是没回来。

美人眯着眼睛挠了挠嚼嚼到下巴,狐狸崽子受用地将毛绒蓬松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大美人看着狐狸,突然阴丽地笑起来;他摸着狐狸的脑袋,语气柔和:“你主人要是今晚不回来,你未来一周都能加餐了。”

他说着,冲着旁边的电子表投去视线。

十点三十七分。

大美人冷冷地弯着嘴角。

他想先生说得话总不会错,可但凡是人,总归是有些占有欲的。大美人习惯了什么都是他的,什么都在他掌心里的感觉;他当然不会叫小美人牵着走,可他也不想牵着小美人走。

如果小美人不主动走向他,那便这一生都不必再走。

他盘算着,想着,念着,手搁着裤子抚摸藏在笔挺面料下的三棱军刺。

当然,他想,肯定要用切的。

一下一下。

10、

电子表上面的显示变了一下,这会儿是日期天气和湿度。

大美人已经没怎么看着电子表了,可这会儿余光扫过,眼角猛地一跳。

六月二十二日。

六月二十二日,十点三十八分。

11、

先生的话犹在耳边。

大美人先是把车载音乐开到最大,可依旧盖不住先生的话;大美人便只好把车窗全部打开,夏夜里炎热的风“呼呼”地从他耳边刮过。

没办法,他看着眼前绵长笔直的高速公路有些心哀和心伤。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这无关对得住对不住,只是他爽约。

12、

游乐园有夜场却不通宵,十一点已经清场闭园。

大美人找了个地方泊车,绕着游乐园的外墙走了走,瞅准一处没有监控的地方轻轻松松翻了进去。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像是偷偷翻进深宅大院的坏家伙,是要专门去坏好人家小姐清白的浪荡子。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四十九分。

大美人迈开腿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心里却有点隐隐约约侥幸着自己猜错。他希望自己今晚无功而返,然后明天清晨便可以轻松愉快地收拾好家伙什,找到不知道从哪里晃出来的小美人和他身边随便什么人一了百了。

是了,狐狸也不能留着。做他们这行的,闲着没事干什么不好要养宠物。

他身上血债太多,睡觉闭眼尽是些冤魂厉鬼尚可安枕,毫不忌讳多添几笔,只当加些锦上花。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园中疾跑,一边想要自己猜错,一边担心自己迟来。

多矛盾。

13、

大美人终于跑到了那个号称是本市地标建筑之一的巨大摩天轮前。

园内其他设施多是关闭了,大美人只能沿途靠着昏黄路灯勉强分辨方位;可这摩天轮依旧霓虹闪烁,周围明亮旖旎。

大美人就站在这一片明亮旖旎中,心沉到底,碰了深渊的边界,被岩浆包裹。

他看到干干净净地皎洁着的小美人,就站在摩天轮前面,手里抱着一堆各色糖果零食,举着一支比脸还大的粉色棉花糖心不在焉地吃。

小美人就站在那一片明亮旖旎中,干干净净,孤孤零零,如空中月,如天上星。

可惜,那晚恰好是个阴天,那晚的天空阴沉沉地蓝着、暗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向着小美人快步走去。大美人之前跑得急切,西装外套早就脱下来挽在手里,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几颗;汗顺着他的发梢落进衣领里。他走到小美人跟前站定,低着头看着对方。小美人则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吃他的棉花糖。

大美人想,真是完蛋,他以前不亏欠跑友也不苛待情人,小美人哪一种都不算,哪一种都模棱两可,于是此时此刻便占尽亏欠苛待,让大美人心里若有似无地酸软着。

他过来得急匆匆,这会儿站在原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他最先摸到了家里的钥匙——他倒是不介意把房子送出去,可小美人都住了两年多了,这事儿显得未免太没诚意;大美人又摸到了枪,他刚摸到就赶紧把手收回来,他换位思考想想都知道小美人拿到了之后怕不是能直接给自己个一了百了。最后,大美人摸到了藏在小腿外侧绑着的军刺。

冷硬锋利,隔着外裤笔挺垂顺坠下来的面料,能摸到血槽纤长的走向。

大美人挽起裤脚,把军刺抽出来,递到小美人面前,有点干巴巴和刻意地解释道:“这玩意儿我用了挺长时间了……真的挺好用的,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

小美人歪着头看着他,笑了笑便抬手接过了那柄隐秘的凶器,他细白的手指笼着黑色的手柄,鲜明得很是艳丽。

他盯着军刺出神了片刻,便又复抬起眼,安静地看着大美人。

他一只手握着染血无数的军刺,一只手捏着又甜又软的棉花糖,好像捧着两个世界,而他正是唯一的交点。

他这个时候没有撒娇,也没有发嗲,脸上甚至那么平和、没有任何的欢欣或伤悲,可也就是这一瞬,他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叫大美人心动。

不是心哀,也不是心怜,只是心动,就只是心动;好像一簇小小的火焰轻盈地跳跃在血肉之上,又痛又痒地烧灼着。

可最终也只止步在心动。

大美人勉强笑一笑:“生日快乐。”

小美人掂了掂手里的军刺,没头没脑道:“接一下,我快抱不住了。”

大美人赶紧把他抱着的那堆花花绿绿的零食接过来。他碰到小美人的手腕,小美人在这个阴沉沉的夏夜里非但没有出汗,皮肤还冷冰冰的。

小美人又道:“吃棉花糖吗?”

大美人哪里有心思拒绝,赶紧低头咬了一口。

太甜了,齁嗓子。他咽下去那些又粘又甜的东西,想着小美人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

“嗳……对了,”小美人眨眨眼,“你去年问我生日的时候,到底是想送我什么?”

14、

大美人不知道小美人哪儿来的那么精力记得这么些个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事情。小美人简直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算他再怎么肤白貌美大眼睛,又娇又嗲又无辜,大美人也给他闹得耐心温情一并消弭了。

可还没等大美人想好怎么发作,小美人又说:“算啦,看来我是没可能知道啦。”他这会儿语气已经轻松了,只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但更多的是释怀和无所谓。他随手把军刺插到腰后——看得大美人太阳穴一跳——小美人大概是经常把一些危险品往后腰收,他平日里总是冷兵器用的多些,身上刀具匕首细钢丝也多些,全都是不带鞘地直接往身上收。

大美人忍不住唠叨他:“你悠着点儿,别划着自己。”

“好啦,知道啦,”小美人这会儿已经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大美人的手臂了,“你已经快像先生一样啦。”

大美人被他这么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赶紧掏出手机;他一看时间就觉得有点不对,做他们这一行的时间大多掐得非常准,就好像脑子里面真的有个闹钟一样。

六月二十三日,零点十一分。

大美人觉得那种酸软感又重新回来了。

他看着笑得很是开心满足的小美人,犹豫了再三,却没问出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赶在零点前对他说出那句“生日快乐”。

问了又如何呢?没问又如何呢。

他们往游乐场外走去。

15、

三年后。

大美人掂着手里的军刺摇了摇头。

组织里都说他隐忍不发,可终于发难,便是要命的。

先生对此还是觉得无所谓,反正现在小美人已经被提上来了,养这个饭不少吃活不多干的“三把手”也没什么意思。先生很会算账的。

大美人终于想起自己当年想送小美人什么了,他一直想送条珍珠串成的项链给小美人;他那个时候看着小美人在黑色的台面上辗转,满心溢出些奇异的情感。他想着玉石太冷,钻石太硬,总都不如珍珠皎洁圆润,那么可爱。

可惜。

他掂了掂手里的军刺,沉甸甸的,冷硬锋利,沾着些新鲜的血气。

可惜。他想。

谁杀死了小狐狸

1、

小美人最开始本来不该进组织。

他这种肤白貌美大眼睛的长相,看着就很嗲很娇,伶仃脆弱,有种叫人心哀的美,与组织的核心价值观很不相当,格格不入,怎么说都不合适。可小美人偏偏下手很有诚意。

当时大美人误打误撞赶鸭子上架给他做了半个考官,看到他一边梨花带雨泪眼婆娑地把人拆胳膊卸腿,一边我见犹怜雨中浮萍地将人掏心掏肺,顿觉心口如同被小拳拳雨打芭蕉一顿乱锤。他再一看小美人雪白腮边还挂着血,很有点儿可怜兮兮地低着头却抬着眼看自己,拒绝和“不合适”就卡在嗓子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小美人把手往他眼皮子底下一伸,细白手指摊开,掌心血迹未干,捧着颗尚还温热的心。

小美人几乎是哭哭啼啼了:“到底行不行嘛……好恶心哦……”

大美人挑眉,心说我看你刚才手不抖眼不眨,现在这儿搁谁俩呢?但小美人真的是太好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大美人还真就说不出来什么狠话。再加上之前也查过了,小美人真是个干干净净大器早成的反社会人格,年纪不大血债累累,清白得大美人早于他出道十多年此时依旧免不了自惭形秽。

大美人:“……那成吧。”

2、

只是先生好像不太想妥协。

他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几乎要跳起来指着大美人的鼻子开骂。

“你还真把这祖宗弄回来了?!他之前干得那些事儿你不知道吗?我们不要面子的吗?弄条连咬谁都不知道的疯狗回来,别人怎么看?我们是捡垃圾还是福利院啊?!”

大美人懒洋洋慢悠悠点了根烟,舒舒服服翘着二郎腿,笑一笑嘴边就浅浅地沉下去处酒窝:“大家只会觉得您有魄力啦。”

先生还很火大:“那你说说!你说说——你把他搁哪儿啊?谁敢跟他住一块儿啊?!”

“那就让他单住呗,这么大的人了,就算不会做饭也知道叫外卖吧?饿不死,放宽心啦。”

“单住?单住?!单住!”先生的手拽着大美人的衣领:“我等着看社会新闻吗?!看着他又把哪家人剁碎了男的炖肉女的爆炒小孩子煲汤吗?!”

大美人叹口气,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行吧,”他思忖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好歹我带回来的,跟我过吧。”

3、

小美人带的东西很少。他第二天上午准时出现在大美人家门口,背着个浅灰色的电脑包,怀里抱着个大笼子。

大美人问他:“笼子里装得什么?”

小美人老老实实回答:“狐狸。”

大美人没想到他还能带个活物,本来就有点后悔,这会儿再一听是狐狸,就更不乐意了:听说狐狸很会闹的,味道还大,而且乱咬东西。

小美人和他心有灵犀,赶在他说话之前开口:“嚼嚼很乖的。它不咬东西,也会用猫砂盆……我也会经常给它洗澡,带它去医院。很干净的。”

大美人心说您这都叫“嚼嚼”了还不咬东西呢……真当我是个见色眼开的肤浅之人吗?

小美人眼圈一红,情绪上来说哭就哭,抽了抽鼻子:“不行吗……”

大美人:“行,怎么都行,您别哭,您说啥是啥。”

4、

后来大美人发现,别得暂且不论,小美人至少有一点说的没错。

那就是狐狸真的挺乖的,真的不闹。

闹的是小美人。

5、

大美人接了个活出去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水电气网怎么用,枪械库门怎么开;临睡前要关灯,做饭后要关火……大美人本来就比小美人大了十多岁,这会儿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未老先衰,直接当妈。

大美人在小美人不舍的目光中三步一回头地上路了。他一边惴惴不安地在金O角端着枪帮毒枭甲解决毒枭乙,一边满心都是自己的临海别墅会不会被小美人一顿骚操作炸飞了。

大美人每天盯着手机看社会新闻,端着卫星电话等飞来噩耗,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最后他的倒霉金主毒枭甲以为他在通敌,差点儿要把他留在漫山遍野的罂粟田里当花肥。

大美人悲愤交加,惋惜着这一单没钱赚了白跑一趟不算、回去了还免不了要被先生旁征博引指桑骂槐地呵斥,顺手把他的倒霉金主当了花肥。

他觉得来年这一片的收成应该不错,权当帮先生拓展业务了。

希望回去先生看在钱的份上能少唠叨几句。

6、

大美人各种交接过户安排人手,耽搁了些日子。

先生还算是满意,他也总算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惴惴不安地下了飞机,惴惴不安取了车子,惴惴不安地开了家门……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狗眼要瞎了。

不过前后月余的光景,小美人居然就把他家翻新重装了一遍。他熟悉的O欧性冷淡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财大气粗金碧辉煌不知道哪个十八线小山村里土财主家小洋楼的暴发户装潢。这会儿小美人正躺在那个纯白底色、有粉红牡丹还描了金边儿的欧不欧中不中和风不和风的宽大真皮沙发上,抱着那只狐狸崽子吃葡萄。

小美人自己吃一口,喂狐狸吃一口,一口一口无穷尽,看得大美人一口血噎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差点儿没原地暴毙。

小美人看到了大美人,立刻开开心心从沙发上蹦下来,狐狸也不摸了葡萄也不吃了,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大美人跟前,仰着脸看着他甜腻腻地笑起来。

小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你回来啦?”

大美人铁青着脸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他一大爱好是没事干就晒日光浴美黑,肤色深,就算脸色难看其实也不太能看出来。

小美人果然什么都没看出来,又跟他说:“之前先生找我干了个活儿,说我是新来的照顾我,钱都是现结的。我想我在你这儿住了这么久总得做些什么回报你……我就顺便把你家装修啦!之前太素了,一点儿都不喜庆!现在这样你喜欢不喜欢呀?”

大美人心说我就算不喜欢还有用吗?而且你这到底是什么诡异审美啊?大美人实在是难得遇到这种事,大美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就只好低着头看眼前的小美人。小美人比他矮了快半头,真是个身娇体柔的姿态,娇得不成样子。大美人这会儿才发现小美人竟然只穿了件衬衫。

还他妈不是小美人自己的衣服。什么臭毛病。

大美人看着那件黑衬衫下面两条白生生的腿,心思一动。

7、

小美人就这么和大美人搞在了一起。

大美人自觉做得漂亮:怕他哭怕他疼,怕他哼哼唧唧不乐意地闹腾,于是该疼该不舒服甚至该主动的都自己来。他摁着小美人雪白的胸口,扶着他的东西慢慢坐下去。扩张了半天的入口就算用足了润滑吞咽起来还是困难,大美人把那柄烫热的凶器一寸一寸吃进身体里,背上总是浮起些汗意。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就看到小美人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小美人肤色白皙,这会儿动了情着了欲,胸口颈侧脸颊都是一片浅浅的嫣然,就连膝盖手肘处都泛着些粉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大美人,眼睛里星光水光交织一片,真的很好看。

大美人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伸出手捏着小美人那个尖尖的下巴颏儿,漫不经心地问他:“哭什么?”

小美人眨了眨眼,眼泪顺着眼尾落下来,消失在浓密的鬓发间。他就那么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大美人,一直看着他,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过了很久他才摇摇头。

大美人看他这副模样,突然有些心惊。“你不喜欢我?”

小美人这回反应很快,头也摇得飞快。

大美人被他闹得脑仁疼,又想出一个症结:“那就是不喜欢男人?”

小美人还是摇头。

大美人:“……”

大美人这次真的是懒得理他了。可他们俩现在的距离毕竟是负的,大美人也不能真就把小美人掐死在床上。更何况就算大美人杀人如麻稀松平常,可一直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在床上把和自己翻云覆雨的人弄死太暴力了,不符合大美人的设定。

大美人咬牙切齿地问:“那你现在到底还做不做了?”

小美人眨一眨眼,又开始哭。不过这次他哭归哭,就算哭得像奔丧,他还是点头了。

8、

大美人有时候觉得小美人在他心里的定位着实尴尬:说是恋人差一点,说是炮友不甘心,说是弟弟自己都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大美人想累了就不想了,大美人觉得说不定是他往日里造孽太多,坏事做尽,于是摊上这么一个现世报。

大美人没事的时候就接送小美人出去干活。先生还不是很信小美人,交给他手上的事情也不会离家太远,总想着出了事好控制。大美人经常开着车把小美人送到地方,然后掐着表待在车里等小美人完事。

小美人做事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阴狠毒辣,大美人一次也不会等他太久。

也就是看看书、抽抽烟、听听几年前的老情歌,时间便打发了。

大美人有时候挺寸的,车里抽烟从来不知道开窗户,没多久便烟雾缭绕自己吸自己的二手烟,估计早晚没被人乱枪打死乱刀砍死也会得肺癌死掉。

有一次小美人难得狼狈,不知道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情报有误、又或者小美人自己还是本事不够——总之那天晚上小美人踉踉跄跄从小巷子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银灰色的西装被血浸透了大半。他扑到大美人车前,趴在引擎盖上伸长了手拍了拍挡风玻璃,留下几道惊艳的痕迹。他拍得很轻,失血过多叫他看起来有种鲜明的气若游丝。

大美人坐在车里看着他,不紧不慢又点了根烟。他吐出一口烟气,浅色的雾气撞上斑驳的挡风玻璃,模糊了小美人的花容月貌。

大美人已经能看到有人从后面追过来了。

小美人听到了动静,突然笑起来。他受了不少伤,估计也杀了很多人,可这会儿脸上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白皙姣好。他用手在胸口处沾了沾,然后在挡风玻璃上画了个爱心。

小小的。刚好对着大美人的嘴唇。

月色很好,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小美人趴在大美人的车前盖上,用自己的血给他画了个悬在唇上的心形。

9、

先生自然又要拍桌子。

组织有组织的规矩,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有命拿钱是自己的,没命了也只断送一条。组织这么多年家大业大不惹事上身,靠得就是先生定下规矩,大家都守规矩。

大美人破了例。

“轮得着你动手吗?啊?!轮得着吗!”先生几乎活活气死,名贵的茶具砸了好几套。“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有吗!”

大美人耸一耸肩膀:“我不动手他就死了。我好歹也睡了那么长时间,人非草木啊,您难道要我看着他就隔着层玻璃被人弄死?”

先生断然:“那也是他该死!他自己本事不到家,技不如人生死有命!你现在为了他坏了规矩,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

大美人反问:“那有天我在您面前被弄死了,您也由得我生死有命?”

“你从小跟着我,自然与众不同!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虎毒尚不食子!”先生当场翻脸,展现大规模双标:“我把你从小养大,以后我退下来这一大摊子都是你的——这能一样吗?!”

大美人叹了口气。

先生拿他实在没办法,就算真的狠心铁血不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情分也得看看大美人做了这么久王牌的本事。最后先生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滚滚滚,看见你就烦。带着你那个姘头滚出去呆几天,小兔崽子!我老人家快退休还要给你擦屁股!”

10、

小美人这次伤得尤其重,养了很久才好。

他躺在床上没事情做,最开始还知道看看电影打打游戏,到了后面就只知道跟大美人撒娇。赖在大美人的怀里要搂要抱,要嘴对嘴的喂水喂饭才高兴。大美人横竖也暂时没活可干,于是也就由着他折腾。

日子一天天过,大美人心里总留这个小小的疙瘩,别别扭扭的。他总想着小美人能问点什么,也想着小美人撒撒泼骂骂人都是好的,可小美人每次看到他还是一副甜甜地笑、腻腻地撒娇的样子。弄到最后大美人越发心虚,快被聊胜于无的良知弄疯了。

大美人扛不住了,找个机会主动开口:“你不好奇我那天为什么一开始不动手么?”

小美人眨眨眼,愣了愣没说话。可那双眼睛里闪过的悲伤还是被大美人看得·清清楚楚。

大美人心虚到了极点:“算了算了。你看不管怎么说我好歹还是救了你对不对;而且你血型少见,难得我们有缘,血型相符,我还输血很多给你呢。”他揉了揉小美人的头发,软软的发丝从他手指间流过去。“扯平了, 不想了啊。”

小美人愕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他:“我们血型一致?我……我血型很少见的。你输血给我?”

大美人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梁。

“是啊,该着咱俩天生一对嘛。”

小美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别过脸去。

小美人哭了。

他看上去那么伤心,他哭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大美人手忙脚乱,无措地哄他。

最后大美人没办法了,只能凑过去亲了亲小美人还缠着纱布的额角:“唉,我不是……就,你得给我心动的时间对不对。”他结结巴巴地补充:“我……为以后都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告诉你我动了心很值钱的。我会保护你,也绝对不会叫你落进危险中的。你别看我这样啊,我这个人很注重口碑,我一诺千金的。”

可这话好像也没什么用。

小美人哭得更凶了。

11、

第五年的时候,小美人养的狐狸死了。他又梨花带雨哭得很伤心,几乎跟快要赶上刚被大美人表白心迹时的喜极而泣了。他在大美人的院子里给狐狸挖了个小小的坟,还像模像样地竖了块碑。

狐狸死的时候大美人正在给它铲屎。狐狸摇摇晃晃走过来,软绵绵贴着大美人的胳膊依恋地蹭了蹭就不动了。大美人以为狐狸生病了,赶紧把它抱起来;狐狸闭着眼,眼睛周围的绒毛湿漉漉,尖尖的嘴巴里有一股很淡的苦味。

先生最近总算是信了小美人,三天前安排小美人去看看大美人当年搞起来的产业最近效益如何,找找合伙人什么的。小美人在国外,听到消息的时候电话里声音明显滞了一下。

小美人又拖了四天,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他看到狐狸眼圈就红了,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又土气又富丽的沙发上的大美人仿佛变成了一截木头。大美人也看着小美人,觉得这一星期没见小美人真是憔悴不少。

大美人心疼地叹了口气:“嚼嚼在冷库,我放了点防腐,等你回来看看它。”

小美人赶在大美人还要说什么之前开了口。他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你干嘛杀嚼嚼。你不喜欢它遗弃就好了。它就是一只狐狸,它懂什么啊。”

他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12、

他们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先生有意再做几年就收手,但野心又不愿就此割舍,接的生意慢慢杂起来,规矩也不太管了。大美人劝他几次不要太疯太张扬,他也听不进去;反而因此和大美人有些生疏起来。

慢慢的大美人和小美人都开始忙起来。先生很器重他俩的本事,于是捏得很紧,也宝贝得很紧,不管别人怎么坏规矩,他俩还是本本分分一人管一摊,各不干涉,于是聚少离多。

大美人每次到了一个地方都会找当地的地标建筑拍个照,干完活再跟一地有碍观瞻的马赛克合个影;他把这些照片带回去送给小美人,小美人把它们跟自己收到的明信片一起收在个上了锁的漂亮大盒子里。

明信片也是大美人寄的。大美人在网路上搜罗了不少土味情话,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每次写明信片就翻开本子找一句工工整整地抄上去。小美人很喜欢这些东西。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宝贝得不行。

13、

他们不管不顾做事的时间久了,也没法保持相安无事的虚假和平了。再加上他们前些日子干了好几件叫人家再耳聋瞎也做不到不闻不问的好事,大家互相卖面子的时代就算彻底过去了。先生特地喊来了大美人和小美人——时间久了他看着小美人也觉得有点像半个儿子了——嘱咐着最近都小心点,最近狗都上街了,组织里估计也有插进来的钉子要被启用了。

“有的钉子不是最近才插进来的,一直没用罢了,”先生说,“脸都撕破了也别留着了,你俩自己看着办,该拔出来就拔出来。”

回去的路上小美人感慨说想不到先生这么谨慎都能被埋了雷。不过一直都挺太平的,最近这是要干嘛啊。我还不想过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的生活呢。

大美人一边开车一边叹气:“他最近太疯了,也太贪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安慰小美人:“不怕。有我护着你。”

于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子。有几个坐四五把手位置的人莫名其妙失了踪,也有不少看着本分的老实人横死家中。

小美人一边刨坑一边问大美人:“差不多行了吧?这几个月一天到晚喊打喊杀听人骂我八辈女性家属我都要烦死了。”

大美人舒舒服服靠着车抽烟,顺手给地上装在麻袋里尚还蠕动的身体补了两枪。“再说吧,”他说,“你最近自己也小心些,不太平。”

过了一会儿小美人收拾利索了,走到他跟前很专注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小美人突然伸手摸了摸大美人的脸:“哇……你都有皱纹了。”

大美人心说可不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马上奔四,谁像你二十多岁正值当年青春貌美啊。

小美人一扔铲子,伸手还住了大美人的腰;大美人是靠着引擎盖的,老腰老腿禁不起这小祖宗心血来潮兴致勃然说扑就扑,顺势躺了下去。小美人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问他:“你赚够了没有啊?”

大美人摸摸他头发,没说话。

小美人就不折不挠地又问了一遍:“你说话啊,你赚够没有啊?”他这些年和大美人说话越发娇纵,实打实一个顺风顺水心想事成被惯坏的小祖宗,距离敢和先生摔盘子撒泼也就一步之遥。但毕竟他实在美貌,嚣张都变得可爱起来。

大美人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小美人的背。

“今天天气不错,”他说,“别荒废了墓地好光景,做不做?”

14、

小美人趴在大美人背上,贴着他的肩胛微微气喘,哼哼唧唧听着有点委屈:“别人都是坟头蹦迪,只有我坟头办事……晦气死了!”

大美人把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臂上,笑一笑安慰他:“你好歹是坟头办人,我可是坟头被办,我找谁说理去?”

小美人没再说话。小美人手指白皙纤长,摁着大美人心口的位置,被他的肤色一衬,美好得触目惊心。

大美人低着头,看着他收拢在自己左胸上的手,轻声说:“你的手啊……又白又干净,真好看。”

小美人手上用力,捏在他胸肌上,深色的肌肤从哪白生生的指缝间丰腴地满溢出来。小美人说我又不天天出去晒日光浴美黑,我当然比你白好多啦。

他的声音样貌在这五六年间一直变化不大,还是初见时那副肤白貌美大眼睛,又娇又嗲的样子。有种叫人心碎的哀怜。

大美人毕竟和他过了这么多年,熟悉得现在不必回头也能想到他的样貌。大美人想一想他山岩般峻俏的鼻梁和单薄的、总挂着笑的薄唇,又想一想他总是水盈盈带着些无辜和仓皇的眼,骤然心痛。

“你干嘛要杀嚼嚼?”他轻声问:“你觉得不喜欢……遗弃它就好了。一只狐狸,何必呢。”

15、

小美人觉得他们内部清洗差不多了。

大美人漫不经心,看淡生死,觉得再等一等也无妨。

先生已然杀红了眼。他着急隐退也着急赚钱,总想全身而退还能腰缠万贯功成名就。

组织里除了他们三个人外已经几次变天,人人自危,做事更加毛躁疯癫。

外面也是一片风声鹤唳。

就这么又过了三年。

16、

先生把枪扔在了大美人跟前。

先生已经上了年纪,气急败坏地摔过那些文件之后也没了什么力气,靠着座椅气喘显得格外苍老。他又看了看那些文件,有邮件内容有通话记录也有财产转移,他笑起来:“没想到最后是被自己从小养大的狗给咬了。不亏。”

大美人只是看着先生,那些罪证对他吸引不大。他告诉先生:“我给您买好了机票,也安排了可靠的人送您。您走吧。”

先生气极反笑。他退于幕后多年,此刻却依旧迅如闪电抽出了配枪,直指大美人的眉心。话也不再多说,扣住扳机便要拉下。

大美人没有躲,他闭上眼,倒是有几分释怀。

一声枪响。

血花四溅。

17、

“快走!”小美人冲过来,拉着还有点茫然的大美人跑下消防楼梯。大美人隐约听到些嘈杂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越来也近的警笛。

变故有些多,大美人这会儿来不及消化,只是觉得懵。这种懵一直持续到他被小美人塞进副驾驶扣上安全带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茫然地看着小美人打方向盘。小美人微微蹙着眉,精致的下颌绷出好看而紧张的线条。他依旧肤白貌美,可毕竟年岁渐长,那种娇嗲褪了不少,越发端庄和持重。
灰蒙蒙的天中落了些雨丝,两边的景物在纷纷倒退,没有人追上来。

公路蜿蜒绵长,似乎没有尽头,不知何年何月才到旅途终点。

大美人想,这么快,九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再三年。

“我之前查过档案,”他开口道,“你受伤最重的那个晚上,死了个警察。是颗钉子。”

小美人谨遵交规,雨天开车专心看路,对答如流:“条子还不是天天死么。再说了,干这种吃里扒外出卖他人的事……总归没什么好下场。应该的。”

大美人捏了捏眉心:“嚼嚼真的很好,我不喜欢小动物,但是我很喜欢它。”

小美人点点头:“我也喜欢。”

又说:“没关系。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再养一只。”

大美人笑起来。他现在很释然,也很轻松,压着他煎熬他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他问小美人:“嗳……我说,你不喜欢我吧?”

小美人没说话。雨越来越大,他得专注开车。

“那就是不喜欢男人?”

小美人一脚刹车踩下。轮胎在湿润的柏油路面上尖叫着打滑,最后堪堪停下。小美人扭过脸,看着大美人;他眼睛里有些狠厉与阴沉闪过,可最终那些都消散了,一层雾茫茫然浮起来,好像他眨一眨眼,雾就会落下,水汽能连成汪洋。他那么好看,叫人心悸也叫人心碎,叫人满怀着哀怜。

大美人摇了摇头:“你只是不喜欢坏人。”

大美人不忍再看他。

18、

小美人咬着牙,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抽动着,目光灼灼,似火在烧。

其实大美人也就最开始那一次是实打实见过小美人动手的。他不知道小美人是不是但凡动手都是这副模样,端庄的、持重的。

小美人很快就从一尊端庄持重的雕塑软化下来,又变成了那份娇滴滴软绵绵的样子。他垮下肩膀,咬肌放松,睫毛也湿漉漉地垂落,很小声地反驳:“你不是坏人。”

他说:“你护着我。”

大美人摇摇头:“我只是……我没拿准。”这话不假,算不得赌气和作伪。他是真的没拿准,一直没拿准。他拿不准。

大美人大大方方当着小美人的面开始在副驾驶前面的储物格子里翻找。这辆车是他的,他们当时在车行里,小美人喜滋滋选了涂装,他趁着小美人撅着屁股钻进去看内饰的时候去付了账。小美人那天抱着他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说以后退休了就要开这辆车与他一起做一次漫长的公路旅行。

那么漫长,落日余晖都会被甩在身后。

大美人回想着,无奈地苦笑着。他想就算再多伪装欺瞒,开怀喜悦却是很难骗人。小美人在那一刻大概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想和他逃之夭夭。

他指尖摸到冰冷坚硬。

他找到了枪。

19、

大美人想通了很多事。尤其是小美人那几次梨花带雨的悲戚。他们大概彼此间有过真心,可能,也许——但人心这种事,谁说得准。

如果身份对调,谁能做得更好?谁能真的一尘不染,谁能陷在淤泥里还持着本心白璧无瑕?

他想他的小美人总是好一些的。他的小美人,总能坚定了真心和信仰,和他完全不同。

他想他的小美人总是坏一些的。他的小美人,九年了,连他说话的方式都学不会,这是何等的凉薄寡情。

他笑了笑,点起一根烟,在倾盆暴雨中驶向远方。

至死不渝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被称为“暴君”的男人——王下七武海之一,巴索罗米.熊——是在香波地群岛。我看着他向着海岸的方向走过去,夕阳给他宽厚的肩膀涂抹上一层狰狞却温暖的猩红。

他是高大的。若我邀请他来家中喝一杯茶,想来是连进门都艰难。他走路的速度着实算不得多快,可追上他也总是费力的。徒步——至少于我是这样——是很勉强的。

我一路追着他到了海岸边。我看到他走到一处比较高的地方坐下来,把手里拿着的书打开。可我总觉得他没有在看书,他看着的是更远的、更远的地方。

那天的夕阳很美,海也显得格外的蓝;他坐在那儿,似乎看着遥遥迢迢的海天一线,静默得像是一尊庞然的雕塑。

而我猜他第一次看到我,也应当是在香波地群岛。那天岛上被海贼们闹得很凶,我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我仰着头、抬着脸,还有点踮着脚尖。他朝我站着的方向转过脸的时候,目光像是鱼线那样从我身上割过去。

我猜他大概根本没有真的“看到”我。我只是由衷地希望我曾经落进过他的眼里。

总之,在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他目光鱼线一样割过我的时候,我便清楚地知道,我是喜欢他的。我福至心灵,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己明确地想要什么:我想和他一起去那片广袤的大海上,我想和他一起去那片大海的随便哪个角落。

我听到他问那些陌生的、年轻的海贼。他说“让你去旅行的话,你想去哪里”。我不知道那些被他拍飞的海贼是不是还活着,就像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就像我不知道是否人的一生都如同世间埃尘,总是从轻缓飘落再归于湮灭……但我想,如果有一天他问我,我是不会害怕的。我会用我最好看的笑容对着他,我会告诉他,我想去那片有他的大海。

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别跟着我”。就只有这四个字。四个字,连起来,贯成了一句话。这句话叫我觉得难过,却又有种异样而畸形的欣喜。我知道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我,只可惜他对我说出的唯一一句话是用作驱逐。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我经常发呆,也经常跑去那片他曾经呆过的海岸长久地眺望。说来奇怪,等我再大一些,到了二十出头的好年纪的时候,我多次出海,拼了命地收集一切关于他的情报,可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叫我不由得想,大概我每次能见到他,都只是因为他愿意我见到他。

而时间线回到当年,回到我还是年幼懵懂、不谙世事的时候,我见到他,鬼使神差、无可救药地喜欢他,便由此生出许多莫名其妙刻意为之的忧愁情感来。我日复一日地在那片海岸驻留,朝着大海丢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再许下无数荒诞不经的愿望。

很快,我的兄弟们发现了我的异样。我的家族能算得上人丁兴旺,而我是同辈中唯一的女性。这叫我从小便被娇惯,最后那些经年累月的娇惯都变成了能扼杀我的骄纵。我的兄弟们开始追着我,关切地问我,可我什么缘由也答不出来。

我甚至不能骄傲地说“我恋爱了”。

我自知这只能算是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单恋,是羞耻而隐秘的情感,我对最亲密的人也难以启齿、只字不提。我自知这段感情来得汹涌却毫无根由,但假设真有“一见钟情”,那么我所有的反常都可以用此解释。

再后来,被称为“顶上战争”的大事件爆发了。事实上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海贼团,或者足以撼动高高在上的世界政府的力量对我们来说,甚至不及渔产减少而来带的影响。而我之所以记住这件事,只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便又见到了他。

他坐在一艘海贼船上,依旧捧着他手中的书。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就算我走到他面前,挡着他,他的目光也不过利刃一样刺穿我,然后落到了未知的地方。我隐约觉得他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可我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还是他,可他又不是他。

他不进食,似乎也不需要休息。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地一动不动。于我而言,是已经超过了我对世间“生物”理解之外的一种非生非死。

有一天我回到家,便被我的兄弟拦下,询问我到底知不知道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又到底知不知道在船上守护和等待着的男人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知道那艘船的船长就是卷进顶上战争的草帽路飞,我说我也自然知道那个男人是传说中的暴君,是王下七武海之一,巴索罗米.熊。

“那么,”我的兄弟说,“既然妳都知道,还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做什么?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多去关注些更好玩、更安全的事情不好吗?”

“我喜欢他。”

过了很久,我的兄弟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他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什么?”

他一副完全没听明白、也没理解我的样子,这叫我有点不高兴。我翻了个白眼,又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他超可爱。”

我和我兄弟的那次对话,算不上是把什么事情聊开了。到最后我的兄弟也只是抬起手,看上去痛苦而纠结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哀嚎着叹息:“真是疯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希望他可以在某一天,真的看着我问我:“让妳去旅行的话,妳想去哪里?”然后我便可以堂而皇之理所当然地告诉他,我想去这片大海的尽头,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告诉他只要他对我说了那句话,那么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哪里,我都愿意去。

当然,我其实真的想说的是无论哪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跟他走。可不知是不是在某些事情上,人多多少少可以预见;就好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隐隐明白,这注定是场漫长荒芜的单恋,注定不得善终——连“终”的难以提及。

在他于香波地群岛驻留的两年中,我的兄弟们无数次都觉得这只是我一时图新鲜而妄下的决定,他们觉得我不会坚持太久,我总是会找到更值得我关注的事情的。可慢慢的,他们也开始认命了,他们从苦口婆心的劝阻变成了无可奈何的默许。

大概在第一年过半的时候,就开始有大量的海贼去打那艘船的主意。我躲在岸上,远远看着前方的炮火如同烟花,而那个男人则把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他挡在那艘船前,于是再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害那艘船,自然,他如斯强大,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他。

我就只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他问任何人想去哪里旅行的话。我在某一天悚然地察觉到,是否他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旅程,他预见到了自己会到哪里去,于是他再也不需要开始旅程。

等到了第二年,那艘船招来的海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大。我的兄弟们终于开始做些实质的举动来限制我去海岸。可我总是有对策,我撕碎了裙子拧成绳子从楼上跑下去,我在深夜偷偷翻出围墙……到了后来,有一次我甚至烧掉了我半个花园。我知道我得去看他,我不知道哪一天就再也看不到他,我得抓紧时间,多看一眼便多一眼。

再后来他也开始受伤,我一次看到他受伤的时候觉得那样子真是格外的奇怪:他不流血,只是在伤口处迸发机械短路时的青白电流,动作也随之僵硬。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异常,过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想,原来是这样,他原来是个改造人——那么也难怪了,他是不会有什么感情的,就像他也不会觉得疼痛。

可事已至此,就算我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我依旧是喜欢着他的,我会反复地在脑子里重复那句“别跟着我”。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表有着巨大的不相称,那种不相称于我而言并非恐怖的异常,反而是巨大的吸引。我多么的喜欢他的柔声细语,我想一想他的声音,想一想他说“让妳去旅行的话,妳想去哪里”这句话,我想他连话语都是带着浪漫和温柔。这叫我怎么去相信他只是一尊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呢?

我做不到。

我相信没有人能做到。

当他身上的战损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修缮他——我偷偷爬上了那艘船。我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摸了摸他的手。

他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我,在我还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地往船上爬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他朝着手的方向转过了脸,他脖子的位置发出一连串很细小的轴承摩擦的声响。

然后他抓住了我。

他身材高大,于是手掌也格外夸大。他抓着我的腰像是抓着一只宠物猫。我呢?我完全没有觉得害怕,我甚至隔着衣料伽马掘到了他掌心柔软的肉垫,那简直是件最无害的东西,像是一大团松软的棉花糖。

他抓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着我,有没有在回忆我到底是什么人。但最后他只是把我丢出去,力度拿捏得正好。当我在岸边的草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我也没怎么觉得疼,只是有点发懵。可也就是那轻轻巧巧的一下,叫我无端生出了种扭曲的、自欺欺人的被爱怜着的勇气。我站起来,朝着船的方向跑了几步。

那天月色真的很好。

我对着船、我对着他的方向欢欣地大喊——

“我喜欢你!”

没有回应。理所应当。

不久之后,我听说“草帽一伙”回到了香波地群岛,而又过了几天,等我再从我兄弟的严防死守下逃出来的时候,等我再去到那片海岸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开了。我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海岸——没有船,也没有他。

这件事叫我一度很沮丧。我甚至没有能和他说一句再见又或者是永别。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告别是有必要的,毕竟世界这么大,海洋这么广阔,没有人知道分别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再见面,没有人能预见这一次的分别是不是就是最后一次相聚。

我的沮丧持续了三个月——不会更久,然后我决定出海。

我想,既然那些往来于香波地群岛的人都称这片大海是“奇迹之海”,既然他们都说这片海拥有无限的可能。那么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是我的愿望,那么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和愿景出海,我一定可以再见到他。

我从不知“喜爱”这种情感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像我也从没想过我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个虚无的憧憬,出海远行。

而我的兄弟们出于预料地没有阻拦我,他们只是给我准备好了船,然后送我到海边,每个人都过来,长久地拥抱我。

我在离开香波地群岛的时候,做过很多虚无的幻梦:我认为我在危险的时候他一定会来救我,他一定是能穿过滔天的浪、披着轰鸣的雷云,在黑色的海面上向我走来;我想他一定会保护我,让我不受到任何伤害。

我总是这样,我一厢情愿,就算狠狠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我那么希望他会来救我,就好像我那么希望他可以爱我。

而当所有的幻梦都回归现实,事实则是:我真的在海上过了很多年,也真的遇到过很多各种各样的危机。我学会了掌舵,学会了观看天气,学会了顺着海流和风来借力……我也去了很多地方,这片海洋如此宽广,而我之前生活的岛屿则不值一提,它渺小得像是纵横交错的网状棋盘内的一粒粟米,轻易就能被风卷走。

远洋航行逐渐使得我阅历丰富。我的年岁增长,眼界也跟着开阔了。等到我有一年又回到香波地群岛的时候,我已经结婚生子的兄弟走过来问我,是否满意我这些年在海上看到的,是否觉得我为之出海的男人也变得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怎么会呢?”我笑起来:“就好像我无论走多远,香波地群岛都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最珍贵的家人一样——他可是我的初恋呀。他是我的白月光。我怎么舍得忘记他呢?我不会忘记我的故乡和我的家人,我走再远也会回来;我也不会忘记我宝贵的初恋……这些已经是本能了。”

“那我只能祝他早点成为妳床边墙上的蚊子血。”我的兄弟尖酸刻薄地说,可他眼里是无奈和担忧。我知道他毫无恶意,他只是很爱我。他没出息的、任性的姐妹。

我那个时候已经学会了宽容,懂了怎么和自己和解,更知道怎么不叫爱着自己的人伤心。我已经不会愤怒,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尖叫着针锋相对。

“那真可惜,”我对他眨眨眼,“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啦。”

我依旧出海,有机会便搭乘海贼船或者是大商队的船去新世界,我大多都在几条固定的航线上穿梭,又或者一个人在较为平静的伟大航路的前半段漫无目的地漂流。这些事在很多人眼中显得无比荒诞,他们都怀疑我是不是疯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年过去,那些偶然间知道我出海缘由的人们不会再把这件事当成八卦和笑料,那个时候我已经算个在伟大航路上小有名气的“冒险家”了。

只是很可惜,我没办法给他们分享什么故事,我的故事也不好听。

再后来我兄弟的小女儿慢慢长大,她是个可爱而美丽的小家伙。我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她很喜欢我,总喜欢缠着我给她讲海上的故事,然后在我讲完之后露出憧憬期待的目光。我带着她坐在海岸边,看着遥远的海平面,给她讲我当年的故事。我给她讲我的白裙子和红皮鞋,我给她讲我读过的诗集和传记,我给她讲我得到的第一支口红和第一瓶香水……我说很多故事,但是对于出海的缘故和那个男人已经只字不提。

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间久了,心里的梦想慢慢死去,变成了巨大的坟墓。而那个男人对于我也慢慢变成了这样的存在,又或者更甚之。

但童言无忌,小孩子足够单纯也足够懵懂,她总会好奇,对这这个不温暖却美丽的世间有着无数的问题想要发问。终于,在一个傍晚,我和我的小侄女躺在海岸边,她贴到我怀里,莺啼婉转地问我:“那么姑妈,您为什么要出海呢?”

我在一瞬间编撰出好几个理由,可最终我没有把它们告诉她。我搂着她,很小声地和她交换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隐秘:“姑妈要到这片海上找人。”

“是什么样的人呀?”我的小侄女问我:“您告诉我吧,我以后帮您一起找呀。”

“但是这个人只能姑妈自己找呢,”我告诉她,“姑妈得了一种病,姑妈要找一个医生,但是这个医生只能姑妈自己找才可以呢。”

那个男人,我的年少绮梦,我的理想憧憬——巴索罗米.熊,他是世间一切虚幻美好的代称,是能医治我心疾的良药。可我找不到他,我努力过,拼尽全力也找不到他。然后我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他才能一直都是我心底最美好的样子,永远都是温柔、威仪、谦逊的样子,他像是塑像也像是丰碑,更甚一步来说,他甚至像是我心底永远不朽的辉煌。他让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便会觉得他在发光,他像是灯塔一样,能叫我找到方向。

当我在一次突发的大海难中死里逃生,狼狈地回到香波地群岛养伤的时候,遥远的新世界的尽头传来了大秘宝被找到的消息。我躺在床上,听着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侄女给我念的消息,看着窗外暖阳下飘向空中的气泡,暗想着新时代的来临会不会让一切变得更美好。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于是再也不奢求什么不切实际的空茫幻想。我不会想他来找我来见我,不会想他救我于危难或爱我如往昔——那些妄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往昔”。

我就只是,就只是想再看看他。哪怕隔了高耸入云的红土大陆和无边无际的奇迹之海,哪怕有朔风骤雪暴雨惊雷……我也只想再看看他。

就只是看看他。

再过去的那些年里,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和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我像是沉沦在深渊里的人抓到了稻草,不顾一切地匆匆赶去,然后狼狈疲惫、心力交瘁地回到香波地群岛——我每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我听过一些不切实际的说法,说世间就是一座灰茫茫的森林,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而该分离的人也总会分离……可这太悲观了,我偏执地不想去信。

但我的确不再适合出海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医生为我诊断出了一些很麻烦的病症。我看着医生责难的目光和我兄弟眼中的心痛,对于这些病症的成因心知肚明:无外乎一些操劳和疲累,又或者长期在海上的颠沛和饮食不调。我很平静,我只是对我的兄弟感到抱歉,我的任性和骄纵终于伤害到了我的血肉至亲。然后,我还有一点点的遗憾。

但也就只是一点点了。

我想,巴索罗米.熊于我而言,大抵也如同“One Piece”对于那位新的海贼王,都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梦想是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只要活着,梦想就是不会终结的。

可我只是遗憾,人心和大秘宝是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海贼王可以通过自己强大的实力和坚韧的耐心得到大秘宝,而我永远就只能看着他遥不可及,如星如月。

我甚至不知道,事到如今,多年过去,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不甘心的惯性,还是依旧炙热浓烈的心悦?

这叫我有点害怕。

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用自己大半的人生去追着他的影子跑。只是为了能“见到”就已经耗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精力。虽然到了最后依旧没什么结果,可我不后悔。我认为这些都是值得的,这是幸福的。

我只是感到遗憾。

End

葬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去了姑妈的墓前。他拿着一本厚重的书,在来悼唁的人都散去之后长久地坐在姑妈的墓前。我在报纸上见过他很多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姑妈的朋友,也不太想去问他,我很怕他。

谁都会怕的吧?我想。

那可是PX-0啊。

插画@永无_摸了

↑↑↑是个人美心善技术过硬的可爱画师太太❤快去康康她❤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7

鹿谨言的鼻尖贴着严岳颈侧的皮肤抽了抽,有点不自然地哑声道:“没有的事儿……是我自己非要瞒着你跑过来的……我很抱歉。我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严岳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鹿谨言的后背。

“好、好了……”鹿谨言在他怀里动了动,和他拉开了一点儿微乎其微的距离:“我没事儿了……我抱够了。”

严岳就松开手。他看到鹿谨言抬头时拽起高领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可就算这样,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露出来的时候眼底还是红红的。

不过鹿谨言的情绪应该是平复了一些,严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标记链中那股凉凉的感觉了。

鹿谨言又看了一眼那架盘古,低声道:“它叫‘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氓;三代盘古全部是用《诗经》里面的古诗做名字,它是第一架三代盘古。它开辟了一个时代。”

“它战功卓越。只要是它出击的任务,从来都没有失败过。整整五年,它受过伤,动力舱被打穿过,整条右臂也被撕下来过……还有很多,但是它一直屹立不倒。它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一直在尽心尽力的作战。它不需要赎罪。”鹿谨言像是沉入了一场虚幻的梦,喃喃地叙说着:“它是非常好的机甲……不对,我说得有问题。它是最好的机甲。它不该……像现在这样。它的确是核动力,可这个动力舱不是做这种事情用的,不是当发电厂用的。它没有像它的战友们一样,在战场上报废,没有被喀索斯虫群吞噬,最后连废铜烂铁都算不上……”

“机甲是没有错的。它就是个战争机器,一把刀一把枪能做出什么呢?武器需要赎罪吗?该赎罪的是人——是驾驶它的驾驶员。是它的驾驶员害了它。”

“氓是最好的三代盘古,”鹿谨言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惜,遇到了最坏的驾驶员。”

“我不信。”

严岳说道。

“我不信那块牌子上说的事情,”严岳道,“我也不信你说的话。”

鹿谨言垂下头,语气里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严岳猜他大概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期待,没有期待自然也就不会特别的伤心。“没关系……”鹿谨言甚至还扯了扯嘴角,试图拼出个笑容:“谢谢你愿意听我编故事。”

严岳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是叛国罪——我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鹿谨言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盯着严岳。然后他的眼底慢慢红了,一层淡淡的水汽浮了起来;青年的嘴唇抖了抖,声音也有点发颤:“真的吗?”

他像是不确定一样地又追问了一句:“你……你没在骗我?我不用你安慰我……你……Omega不需要安慰Alpha的,你们不用做这些事。”

严岳看着他这幅眼睛红鼻尖也红还要把什么都往生理层面可劲儿扯的样子,打心眼儿里觉得有点可爱和好笑。但严岳又不是没心没肺,好歹也知道这个时候再怎么样也不该笑。于是只好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认真地说道:“首先这事儿跟Omega和Alpha没关系,你能不能别遇到什么事儿都往第二性别上扯?其次呢,我没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啊?我也没什么有求于你的事情,没必要骗你吧?昨天你问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你连让我想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断定我不信……正好,现在话说到这儿了,我多提一句,你下次也记住:不要在我还没说完话的时候就打断我,那样很不礼貌,我也不喜欢。不要再有下次了。”

鹿谨言的表情垮了下来。他扁了扁嘴,点头说我知道了,又说了声对不起。

鹿谨言今天一天主动承认错误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的都要更多,这叫严岳不合时宜地觉得很是诡异的欣慰。

“那……”鹿谨言小声地问:“我能不能再抱抱你?”他说完,有点期待地看着严岳。

严岳点了点头,主动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搂住了青年。

他想鹿谨言大概是委屈的——鹿谨言现在的生理年龄不过二十二岁,那么往前推算,刚解冻的时候也不过十八九的样子,还只能算个半大孩子。半大孩子,按照鹿谨言自己提到过的“服役五年”来看,便真是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每天千钧一发九死一生地挣扎着拼出来胜利和功绩,可到了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扣上了“叛国罪”,被活生生地冷冻起来。

情何以堪。

“你不好奇吗?”严岳听到鹿谨言问他:“你不好奇我到底为什么被冻起来吗?而且……不但我被冻起来,我还拖累了氓。”

严岳道:“你不是说了吗,我都知道了啊。”

鹿谨言听着语气有点着急,又却奇妙地带着点迟疑:“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就,就当时我到底干了什么事儿,你不好奇吗?”

“哦,这个啊,”严岳微微勾起嘴角,“不好奇啊。”

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好奇呢?

严岳也是人,严岳自然是好奇的。

只是不想在现在问罢了。他能感觉得到鹿谨言的难过,鹿谨言从来没有过这么难过——也许他以前在没有遇到严岳的时候也有过,可那就跟严岳没关系了。严岳只管现在,鹿谨言现在遇到严岳了,他不但遇到严岳,还标记了严岳,他现在是严岳的Alpha了,那么严岳就有义务和责任不叫他这么难过。

严岳想,来日方长,至少明天他们不会和喀索斯文明开战,他还有时间等到鹿谨言真的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而就算鹿谨言一直不开口又能怎么样呢?严岳知道鹿谨言不会犯下叛国罪的,严岳相信鹿谨言,那么所谓的“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严岳不想刻意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他自己最清楚一道伤口要多久才能痊愈,而鲜血淋漓地揭开又是那么痛的一件事。

他不会叫鹿谨言也那么痛一遭。

严岳又陪着鹿谨言看了一会儿那架叫做“氓”的三代盘古。男人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去安慰鹿谨言,也就只能站在鹿谨言身边陪着他。

“可惜。”总算松开了严岳的Alpha看了一会儿氓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遗憾着:“你的信息素浓度一点也不高,我都要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严岳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腺体;那是一处隐藏在后颈不甚明显的小凸起,严岳要很仔细地用指腹顺着发根向下摸索才能找到它。严岳不知道鹿谨言是怎么每次都那么精准地找到的。他摸着自己的腺体,告诉鹿谨言:“这也是没办法的,奇美拉计划摘掉了不少东西……虽然腺体还在,但的确也很难释放出足够的信息素了。”

鹿谨言往他身边凑,手臂动了动,好像又要搂他。严岳赶紧往那只手上拍了一下:“你差不多得了啊,还抱起来没完了……”

鹿谨言哼了一声:“我都标记过你了……我们合法关系。”

然后又道:“不过虽然你信息素闻着比较费劲,但如果现在这放上百八十个处在发情期的Omega,就算是把我眼睛蒙起来我也能一下就找到你。”他说着,还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严岳:“……”

严岳:“我没地方给你找百八十个发情的Omega,我也完全不介意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找出来。我不会参与这种无聊的实验的,纯属浪费时间。”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到底怎么做到的?”

“不好奇,真的不好奇。”严岳伸手捏着鹿谨言把青年的脸转过去,让他看着跟前的盘古巨兽:“你多看几眼,下次再回来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鹿谨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下次还能再来吗?”

这倒叫严岳有点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什么不来?”

鹿谨言张开手臂,赶在严岳反应过来之前搂住了他的肩膀;青年像是一只黏人的大型宠物那样,用胸膛紧紧地贴着严岳的后背,又一次凑到了严岳的颈间深吸了几口气。Alpha宛如瘾君子般满足地眯着眼睛长吁一声,那架势叫严岳很有些汗毛倒竖的发指。

“你真好,”鹿谨言说道,“严岳,你真好。”

他的语气几乎到了喟叹的程度:“你怎么这么好啊……你比我想的还要好。”

没人会真的拒绝夸赞,严岳也一样。他虽然被鹿谨言凑过来又蹭又闻,Alpha撒起娇来仿佛有皮肤饥饿症,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和严岳黏在一起的架势,但是严岳其实也并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嫌弃,相反还有些很诡异微妙的受用。

只不过受用归受用,严岳到底还是要脸的,严岳还是无法接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和自己的Alpha腻歪成连体婴这种事。于是严岳在鹿谨言手臂上拍了拍,想叫他先放开自己。

“嗳……”鹿谨言在严岳开口之前先短促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伴随着这声轻叹在严岳的心头悄然散开。

果不其然,鹿谨言依旧不叫严岳失望,鹿谨言从来都能给严岳惊喜。

鹿谨言一边把脸埋在严岳的肩窝里拱来拱去,一边总结性发言:“虽然你的确长得不太适合当Omega吧,但是你的信息素是真的好闻,你人也是真的好——”

严岳没让鹿谨言把剩下的话说完。他反手掐着鹿谨言的后颈把Alpha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严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鹿谨言,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您客气了,我真没那么好。”

严岳不再搭理鹿谨言,站到一边去抱着手臂看主建筑外的人工湖和草坪。

于是下午运输机来接他们回去基地之前,严岳听到鹿谨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又生气了”,第二多的话则是“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他实在懒得和鹿谨言计较,被鹿谨言烦得手痒又苦于不能真的放手再把鹿谨言打进医疗队,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和运输机的舷梯较劲,把好端端的一截合金扶手拧成了麻花。

鹿谨言察言观色的本事在那一瞬间好像突然就被唤醒了,回程路上都非常老实地人如其名,总算是做到了谨言慎行,规规矩矩地坐在严岳身边,半句废话也不敢再说。

快到基地的时候鹿谨言才很规矩地凑过来,试探着拽了拽严岳的衣角。

“你别生气了嘛……”青年语气里有浅显易辨的讨好味道:“马上就到地方了,给别人看到多丢人啊是不是。人家只会说你出去一趟还和自己的Alpha闹别扭,多不好看呀。”

严岳完全没想到鹿谨言竟然还能想到“多丢人”和“多不好看”这一层,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着鹿谨言:“感情您还知道丢人啊?不对……我这话得这么说——感情您也怕丢人啊?”

鹿谨言咧着嘴讪讪地笑了;严岳没有把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打掉,他便就很自然而然地转成去抓着严岳的手腕,然后又顺着严岳的手腕摸到严岳的手,手指挤来挤去地把男人的手打开,和他十指相扣。

“你看,我们好歹是能算出去约会嘛……这样回去才有个约会的样子嘛。”鹿谨言紧紧扣着他的手:“别生气了呗,想想晚上吃什么?”

严岳本来也没有多生气,与其说他是生气,更多的倒不如说是被鹿谨言那张嘴烦着了。这会儿Alpha完全把自己放低了和他道歉,严岳也不想再端着个样子吊在那里。

严岳摇一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你能不能稍微对得起点儿给你起名字的人啊?真的,你少说两句我也不能把你再送回盒子里关着,你能不能该少说话的时候就少说话啊?我告诉你,转移之后的地方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儿,你别给我找不痛快行吗?”

鹿谨言立刻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正是日落的好时候。严岳刚好是挨着舷窗坐着的,运输机开始下降,严岳一扭头便看到金红色的巨大夕阳正缓慢地沉入峰峦叠翠之后,温暖的光给山林草木都镀上一层迫人的辉煌;而当山风恰好穿林过时,便是千山万峰起伏不断的金红浪潮。

就算是严岳,平日里也极少有这种居高临下欣赏夕阳的时候,一时间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被自然生态的魅力折服和震撼。

然而短暂的震撼消失后,荒凉的失落就悄然爬上严岳的心头。他看着那轮一点点消失在山峦后的斜阳,还有那些被染得格外艳丽的霞光,却觉得有些鼻酸。严岳并非是轻易就会伤春悲秋的性格,可在那一瞬间,他看着那么好的风景,却觉得手脚的温度都在一点点失去,全身的血液似乎缓慢地凝滞。

这么美的落日,那么好的风景啊……他在心中喟叹,这连绵起伏的白山黑水、松涛柏浪——也许终他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如此繁华的时代,就算只是粉饰太平的表象,严岳也想再自欺欺人地让它多留些时日。

他已经能听到战火的声音,那隆隆作响的绞肉机悄然启动,不知何时已经追在了他身后,追在了他的同胞的身后,追在了全人类的身后;那张庞然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了,獠牙尖锐、垂涎欲滴,安静地蛰伏着,等待把这颗孤零零的湛蓝色的星球一口吞下。

严岳伸出手,轻轻地贴在了舷窗上。冷冰冰的玻璃刺激着他的末梢神经。

他马上就要离开他熟悉的一切——他将要投入到他曾以为永远不会涉及的“工作”中,他将迎来牺牲和谎言,他将去做一个加害者。

那若他本就是受害者,是否当他去哄骗那些要参与进白麒提及过的那场疯狂计划中的鲜活生命时,得到的憎恨也会少一些?当他教导那些有着懵懂理想的青年们扑向血肉狼藉的死亡时,他能否把体面与从容一起教授?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鹿谨言的声音,鹿谨言的声音甜丝丝的,带着撒娇的味道——其实Alpha不过二十二岁,还那么年轻,鹿谨言做什么都算不得突兀和过分。

鹿谨言说,你真好。

在那个瞬间严岳短暂地失忆了。男人回忆不起来Alpha还嘴贱了什么其他的,只记得Alpha用那种甜丝丝的声音对他撒娇,Alpha说,严岳,你真好。

真希望鹿谨言知道他马上就要接手的工作后还能这么说。如果鹿谨言能这么说,即使是谎言,严岳也会打心眼儿里感谢他。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和滔天的愧疚把他吞没,拖进一片冰冷荒芜中,让他不断下沉,只能吐出一小串一小串细碎的气泡。

合着血。带着肉。

“我没那么好……”严岳艰难地牵动着声带,拉扯出干裂的声音:“我马上会……”

他说不下去。他在心里编了很多的词汇:刽子手、凶手、杀人犯……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词严岳一个也说不出来。

他徒劳地张大了嘴,舌头却像是锈钝了般地僵在口腔中。

“那不挺好的,”鹿谨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我也没多好啊。你忘了,我可是犯了叛国罪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看你那眼神我就知道要完。但是你想那些事没意义啊,那些在高高在上的人,他们想到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做事的时候,把事情做得好一点、漂亮一点啊。”

鹿谨言把手伸过来,覆盖住了严岳摁在舷窗上的手,温暖地熨帖着。

“我相信你,”鹿谨言说,“你会把事情做得很好的。严岳,你真的很好。”

“这话说着还有点儿……我跟你说,我真的要脸的。你以为只有Omega靠脸活着吗?Alpha还不是也靠着一张脸活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就是一天到晚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我理解你,我们一样的。我们这种人啊,把脸看得比命重要。”鹿谨言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嗳……你可别回头啊,我准备说正经的了。”

“严岳,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高兴遇到你。”

“谢谢你让我标记你。”

有个疑问一直压在严岳的心底,严岳也是人,严岳也有好奇心——严岳从遇到鹿谨言的第二天就有这个疑问,可惜他虽然有颗好奇的心,却没有一张乐于打听探寻的嘴。

严岳一直想知道,鹿谨言费尽周折从盒子里跑出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以鹿谨言的阅历,他应该很快就明白自己现在身处一个怎么样的时局,他不难想到他跑出来了,甚至连Alpha品类的抑制剂都很难弄到——鹿谨言不至于这点儿脑子都没有。

而直到今天,他看到了氓,一架早已死去消亡的盘古巨兽,带着来自上个时代的惨痛回忆,残破不堪,长久地跪在那里,不知在向谁谢罪。一些隐秘的恐惧在严岳心底滋长,他想到一些荒诞可怕的假设,那些假设荒诞可怕到刚刚形成就被他狠狠地碾碎。

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去那间公共厕所,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遇到鹿谨言——青年的逃亡是否会终结在一片璀璨的蓝光中?而他呢?严岳的人生又会指向什么地方?

不过现在去思考这些都丧失了意义。就好像鹿谨言说的那样,其实严岳现在想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它们有的还未发生,有的尚存余地。一切还有机会。

严岳背对着鹿谨言,看着外面最后一点点夕阳的轮廓,微微勾起唇角。

“那我也谢谢你,那天刚好在我要去的厕所里折腾自己。”

“你说得对,很多事现在想为时尚早,还有机会。”

他感觉鹿谨言倾身过来,温暖的胸膛撞上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浅浅地落在他颈侧。

“别怕,”他听到鹿谨言说,鹿谨言的声音从容却坚定,“我陪着你。严岳。”

“我是你的Alpha,我会保护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第一卷 黃金時代 完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6

严岳皱起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他倒是不太担心鹿谨言偷偷跑了——带着项圈、情绪稍有变化就能爆发出信息素味道的Alpha,能跑到哪里去?严岳想鹿谨言大概是去上厕所之类的,于是也没有特别着急,而是站到刚才鹿谨言待着的地方,端着自己那杯柠檬茶喝了几口。

十五分钟过去了,严岳有点站不住了。

不远处的确有个公共厕所,严岳进去找了一圈。可公厕里所有的隔间门都是打开的,那里面空无一人。严岳特地站在工具间前屏息听了听,确认没有听到呼吸声才摇了摇头离开了。

他站在公共厕所的门口,手里还端着两杯柠檬茶。严岳看着艺术园区里逐渐多起来的人流,看着那些雕塑和花坛,突然觉得自着实可笑。

他为什么会觉得鹿谨言不会跑呢?他一开始遇到鹿谨言的时候,那个青年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就靠着一把巴掌大的、锈蚀了的裁纸刀就能把腰侧的皮肉挖得鲜血淋漓。鹿谨言有韧劲儿也够狠,鹿谨言也有一定的生存能力,经历过系统的、军事化的训练——鹿谨言跟盒子里的那些Alpha完全不同,严岳从知道他是第二次接触时期被冰冻的Alpha之后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严岳不是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严岳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罢了。

他总是想着自己已经叫鹿谨言标记了,他们之间有了一层永远不可能抹掉的生理上的联系,那么鹿谨言能去哪里呢?就算千不情万不愿,鹿谨言也就只能呆在他身边了。这是双方都无法推托和反抗的责任,是自然法则决定好的事情。他也一样。

但鹿谨言为什么要去遵守自然法则呢?

现在这种荒诞的社会结构:被集体管控、关在各地生育中心里的Alpha,骄奢淫逸、被权势财富紧束着的Omega,还有更多的、一辈子无论怎么挣扎都跳跃不了阶级的Beta——谁真的去遵守了自然法则呢?

为什么虞夕宁可上机也不愿意成为“蜂后”?为什么他的袍泽战友中有人主动要求参与进奇美拉计划?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严岳年纪渐长,便很清楚地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严岳一样少不更事、偏信做英雄是多么崇高的事情。就算严岳有时候也会觉得失衡,觉得自己被委员会剥夺了应得的“权利”和“权力”——可严岳心底是清楚的。

成为蜂后是很好,能享受着最顶尖的社会资源,能被无数的人捧着、供着、娇纵着——能过Omega生理构造决定应当享有的那种生活:安稳度日、绵延子嗣……可也就那样了。

严岳不愿那样,严岳不甘那样。

推己及人,大概鹿谨言也是不愿不甘的。再加上他是曾经驾驶过那么庞大的机械巨兽,曾经做为一个战士去进行战斗——大概也曾是高高在上,被无数的Omega环绕着的——严岳是知道第二次接触时期的,那个Alpha掌权的、无比黑暗恶劣的时代。

可对于Alpha呢?第二次接触时期,Omega的地狱,却是Alpha的天堂。

来自那个时代的Alpha,如何能在这个时代安于现实?

严岳突然觉得有点释然。他一开始就觉得鹿谨言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总好像有股子浓浓的阴谋味道。但鹿谨言标记了他,这就变成了没办法的事情——就算是阴谋,严岳也得硬着头皮上。想一想也不是头遭被谎言骗着去牺牲,严岳已经无所谓了。

他一直在隐隐地提防着鹿谨言,也一直在隐隐地恐惧着鹿谨言——他先是担忧鹿谨言会变成枷锁,后来又怕鹿谨言害他连成仁都做不到体面。

现在好了,鹿谨言跑了,皆大欢喜。

严岳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笑一笑,多多少少表达一下内心的释怀和欢喜。他理应是该释怀和欢喜的,他又可以做回他想做的那种人了,又可以慷慨地、从容地赴死了。无论是英雄还是烈士,无论有意义还是没意义……他至少不是作为一只蜂后去死的。他能和他的Omega同胞们有些微乎其微的差别。

严岳扯了扯嘴角。

可惜,肌肉僵硬,他笑不出来。

严岳叹了口气。把手里拿着的柠檬茶一饮而尽,有点犹豫另一杯是扔了还是等会儿再喝。

他对艺术园的确没什么兴趣,便想着不如找个地方开间酒店睡一觉,等着下午运输机过来把他带回基地了。

就是回去基地里还得想着怎么跟白麒沐宸他们解释,严岳想,还是得编个好点的理由。那毕竟是标记过他的Alpha,就算鹿谨言跟他逢场作戏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挑准时间精心编撰了个谎言骗严岳帮着自己策划了一出巧妙的逃亡,可严岳还是不忍心看着鹿谨言再被揪回来扔进盒子里,或者直接点大卸八块做活体实验。

严岳想,说难听点,他也是做了鹿谨言同谋的人,那也不在乎再送青年一程。

他一边想一边往园区外面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惊愕之色溢于言表。

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他的心头蔓延,凉得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可那些情绪并不是来自于严岳的——它们是外来者,是完全不属于严岳的情绪;它们是通过标记链传来的。它们在向严岳传达一个讯息,鹿谨言希望他在自己的身边,他的Alpha需要他。

那一刻就好像整个园区只剩下严岳和鹿谨言,即使隔得很远,严岳还是能准确地知道鹿谨言的位置;而当他扭头冲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如同被最先进的热成像装置取代了一样,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鹿谨言的轮廓。那个轮廓跳过了视觉器官,直接出现在严岳的大脑中。而当那个轮廓消失、周围一切都恢复正常的时候,严岳意识到自己已经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了起来。

他是有点想直接跑的——但是他一旦跑起来,异于常人的速度绝对会引起骚动。严岳压着步速,尽量叫自己还算正常地走向鹿谨言的方向。他绕过一片用花卉和人工喷泉造型出来的巨大景观,穿过有很多金属雕塑的草坪,沿着人工湖修葺整齐的湖岸兜了个大圈子,终于走到了这座艺术园的中心建筑跟前。

然后严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鹿谨言是来做什么的,鹿谨言大概没想过要逃走,至少在这一刻是不想的;他只是想避开严岳去看一些东西——他必须得看的东西。

主建筑完全是由玻璃搭建成的,严岳在外面就能把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面是一尊巨大的、涂装已经剥落锈蚀的机甲。

一架报废的盘古巨兽。

那真的是一架很老的盘古巨兽了——它的机体笨重而庞大,和现役的盘古巨兽完全不同,几乎没有什么流线型的装甲线条;它有的地方装甲已经断裂,从切面便能看出机体配备的依旧是非常厚实的那种金属,代表着古老落后的技术以及对驾驶员精神负荷的摧残;一些线路和轴承剥落在外面,有的地方还偶尔会闪烁着青白的电火花……总而言之,这尊盘古巨兽呈现出的破败几乎可以用不正常来形容,废铜烂铁都要比它更体面一些;严岳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样的机甲早该被送到熔炼炉中重铸,被压榨尽最后的剩余价值。但很快严岳就知道了它存在的意义:这尊盘古巨兽呈跪姿停放,两只手拄在身侧的地面上作为支撑点着力,即使这样,它依旧高达四十余米,几乎把这处建筑内从地面到天花板的全部空间都填满了。而就在它的胸口,支离破碎的装甲间隙中有柔和的蓝色光芒如最璀璨的宝石般闪耀着——那是一个核聚变堆;这尊盘古巨兽在为这一整个艺术园区供能。

严岳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巨大的人工湖,他现在知道自己刚才闻到的、觉得有点异常的味道是什么了——这个人工湖绝对耗费了巨资:他所在的这座城市距离海边还有一百多公里,但大抵是联合政府的确有钱,在建造这个艺术园区的时候竟然打了一条地下管道,把海水横跨一百多公里送到了此处。也正是这些海水中的氘和氚,一直支持着聚变堆的正常运作。

严岳能感觉到鹿谨言就在这座建筑里,那股子通过标记链传达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在,他甚至能感觉到鹿谨言在呼唤他,就好像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委屈地问他为什么已经到了,却还不愿意进来,还不愿意站在自己的身边……

风带着海水湿润的咸味钻进严岳的鼻子里,环绕在他的身边;严岳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这个艺术园一直都标榜自己是清洁能源业的先锋,这是它的宣传噱头之一。可严岳不明白,既然要把一架退役的盘古作为能源供给,甚至还特地为它修了巨大的玻璃罩子,如此大的阵仗之下却为什么不把这架盘古巨兽修缮一下呢。

眼前这架盘古巨兽简直像是什么罪孽深重的凶徒,被处死了还不算,还要曝尸街头,恨不得叫所有人看到了都对着它鄙夷才算解恨……

严岳突然微微张开了嘴巴。他脑子里几乎是惊骇地闪过鹿谨言背对着他做饭的样子,鹿谨言的声音凉凉的,像是把磨得非常锋利的刀子。

鹿谨言说,叛国罪,你信不信。

严岳这次没再控制自己的脚步,他跑了起来,飞快地、以一种人类生理极限都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跑向那个主建筑的大门。他好像听到有人发出惊呼,但严岳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穿过两扇自动滑开的玻璃门,又跑上几节台阶,便看到了大厅中央巨大平台上停放着的破败机甲,还有站在机甲跟前,把手插在外套口袋中,微微仰着头的鹿谨言。有光从玻璃天顶中落下来,泻到Alpha的肩膀上,顺着他紧绷的手臂和挺得笔直的背脊滑下去。

鹿谨言在严岳还没有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就开了口:“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严岳有点不安,但还是下意识在机甲周围找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块介绍板上。“赎罪者”三个巨大的猩红汉字被醒目地标在最上方的位置。

还没等严岳去阅读介绍板上的信息,鹿谨言便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有讥讽也有失落,却唯独没有笑声本该代表的欢喜。鹿谨言笑了几声,用一种严岳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认真又专注地开始背一首《诗经》上的古诗。Alpha吐字清晰,咬字准确,曼声道时来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荒凉感。

鹿谨言背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这首诗严岳知道,可鹿谨言甚至连第一段都没有背完,声音便低得难以辨别。青年张着嘴,嘴唇微微哆嗦,喉结也上下滚动着;几次都很努力的想要重新开口,可即使如此,他也再没能发出声音。

鹿谨言就那么自己和自己较劲,不知道在对着什么东西发狠。青年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他转过身,沉沉地看着严岳,突然向前跨了一步,伸手紧紧地抱住了男人。

严岳的手垂在身侧,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来;他迟疑着,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把手落在鹿谨言的腰上,松松地环住了。严岳等了等,看鹿谨言还没有放开自己的打算,便在青年的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他本来是想叫鹿谨言放开自己,有什么话好好说。可没想到他不拍还好,这一拍就好像把什么开关一并也打开了,鹿谨言不但搂他搂得更紧了,还变本加厉地把整张脸都埋在了严岳的颈侧,用鼻尖抵着严岳的腺体,像是只犬类一样狠狠嗅了几下。

“别看那个牌子上的东西……”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哀求:“真的,我求你了。严岳,别看那个牌子上的东西……那些东西全是假的。你别看,你也别信。你别信成吗?”

零散的猜测与线索在严岳心中慢慢串联了起来。男人摇了摇头,摸了摸鹿谨言毛茸茸的后脑勺,轻声道:“好,我不信。”

“我不信那上面写的,”严岳告诉他,“我信你说的。”

鹿谨言沉默了一会儿。他搂着严岳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他抖得那么厉害,就算是之前被高强度电击的时候都没有抖成这个样子。

严岳也一直没有推开他,就那么抱着他。严岳知道他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看到了,这会儿也有人站在远处对着他和鹿谨言投来好奇和探寻的目光,可严岳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抱着鹿谨言,就好像之前鹿谨言抱着他那样,轻轻在鹿谨言的后背上拍着。

“好了,”他低声道,“没事了,我在这儿呢,我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应该早点来的。”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5

白麒说的转移时间是三天后,那么如果严岳明天就带着鹿谨言回去一趟,在时间上是很富裕的。他们甚至还有时间在鹿谨言参观完那个艺术区之后再回去严岳家里看看,也许他们还可以住上一晚,严岳有点想吃明火做出来的东西了,而不是电热锅——电热锅做饭的味道总是差了些。虽然严岳不怎么挑食,但是严岳能吃出来那些细微的差别。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严岳自己否定了。

他不应该再回去了,尤其是那个“家”。

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他们熟悉的一切,去到未知的地方。甚至可能会离开这颗星球。严岳曾经在离开家的时候想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而他现在则开始想若他离开,大概也不会再回到这颗星球。可即将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的严岳,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牵挂。他回想自己住了五年的城市,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在离开前必须要去看看的地方和必须要去见一见的人。他甚至无法把那座城市的轮廓在脑海中拼凑出来。他能记得门口的行道树枝干繁茂,可具体是什么树种严岳却记不得;他也能记得常去的那家酒吧门口很难停车,可收停车费的中年人长了什么样子严岳却记不得……在过去的五年中严岳并非离群索居,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像一株树木般扎根,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进去了。

可现在严岳觉得有点不确定了——鹿谨言尚有离开前想去的地方,可他没有。他不但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要见一见的人。

也许他自以为的“熟悉”也没有那么的“熟悉”。

于是严岳想一想鹿谨言提出的要求,便更加地、理所应当地变得宽容和体恤,比最开始刚答应下来的时候还要更加宽容和体恤。他需要更多的人或者事物叫自己产生一种归属感,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的归属感听起来也许荒诞,但严岳切实地需要这个。

他需要证明给自己一些东西,比如说他有自己的生活和家,比如说他曾经做回过一个“普通人”,比如说他还是活着的——他活在地球上,活在还算安逸和平的年代,活得像个正常人。

第二天一早严岳就带着鹿谨言去了机库。办手续比他想得更简单,可能是瞭望者的特权在这里依旧适用,但也可能是白麒提前打过招呼——总之当太阳还没有完全高悬之前,他们便已经坐上了一架准备去南边的运输机。

这架运输机是军用型号,配备的人工智能系统比民用型号高了不少,几乎可以完成全自动话飞行任务。因此整架飞机里除了在驾驶舱的三个应对紧急情况的S级生化人之外,就只有打包好的货物与严岳和鹿谨言两个人。

起飞后没多久鹿谨言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奇地在舱室里来回溜达。他看了看一些在舱室里面的数控面板,又趴在舷窗上往外看。这次严岳没忘记给他挂上牵引绳,但是牵引绳足够长,如果只是在运输机的舱室内活动绰绰有余。

鹿谨言看够了,慢悠悠绕回到严岳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枕我腿上躺着睡一会儿。我知道你昨天一晚上都兴奋得没睡着。”

严岳立即把座椅放下去:“不用了,我这么躺着挺好的。”

鹿谨言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严岳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身上一暖,想来是鹿谨言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严岳的确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休息好:他一直在犹豫,辗转反侧地想着到底要不要回去家里住一晚或者是看一眼。他想证明自己也是有所牵挂的,可他也知道对于一个瞭望者来说,牵挂根本不该存在。严岳在床上不断地翻身,快被自己的感性和理性逼疯了。

后来不知道是一直没睡还是被他吵醒的鹿谨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床边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鹿谨言的手隔着被子摁住了严岳的肩膀。

你大晚上不睡觉折腾什么呢?鹿谨言的语气不怎么像是在说一个疑问句。然后他拍了拍严岳,说你给我腾个地方,我不想睡沙发了。

一片黑暗静谧中,Alpha的话似乎有种难言的魔力,让严岳真的就往床铺内侧挪了挪,给鹿谨言腾出来了点地方。那会儿严岳脑子里基本上全是乱的,“回不回家”成了个难解的谜题,严岳甚至都想不通到底哪里才是症结所在,也没剩余的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于是直到身侧的被褥一沉,暖烘烘的胸膛贴上了后背,严岳才突然反应过来——鹿谨言不但上了他的床,还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Omega面对Alpha的生理本能叫严岳背脊瞬间绷紧,大脑也有短时间的空白;男人甚至都有点不知所措,就那么浑身僵着,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幸好鹿谨言倒是很规规矩矩,那种规矩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严岳认知里的Alpha身上。鹿谨言贴过来后,只是特别顺手地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腰上,又低头用鼻尖在他后颈的腺体上轻轻蹭了几下。鹿谨言的鼻尖有点凉。然后鹿谨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把他裹了进去。

鹿谨言说,好了,睡吧。

鹿谨言又说,别怕,我在这里。

鹿谨言没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就维持着那个动作,呼吸很快就均匀绵长起来。他实在是入睡得太快,让严岳连下意识反驳的话都没说出来。

严岳本来是想从鹿谨言怀里挣脱出去的,可大概是屋子里的中央空调设定温度有点低,衬得青年怀里格外温暖舒适。严岳觉得自己就好像靠着一团暖融融的炉火,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他睡在这一大团炉火中,竟然慢慢地也觉得眼皮有点沉,不知不觉总算是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过去了,严岳也睡得并不好。他梦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梦到还在异星上服役做瞭望者、和虫群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梦到回地球之后的一些琐碎。领主狰狞的金瞳和陌生人弯着的嘴角在严岳脑子里交替出现。

醒来后严岳记不太清自己到底都梦到什么了,总之就是觉得睡得很累,睡眠质量也差得不行。就算是有标记过自己的Alpha用信息素仔细地裹着,也没什么实质的作用。他脖子和肩膀的肌肉都有些酸痛——但不会持续太久,等他彻底清醒过来了,身体就会自己调节。

鹿谨言比他先醒了一会儿。严岳在浑浑噩噩间知道Alpha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这件事叫他在长夜不眠后自制力稍稍下降的状态中觉得有点好笑和荒诞:就算是鹿谨言动作再轻也一样会把他“吵醒”,鹿谨言实在是没必要像对待一个普通的Omega那样来对待他。过了一会儿严岳听到鹿谨言打开冰箱的声音,还有容器被拿出来时不小心碰到了冰箱门发出的微弱声响。鹿谨言应该是把前一天临睡前煮好的粥热了热,浓厚的米香味儿很快就钻进了严岳的鼻子里。但直到那些味道围着严岳的鼻子转了些时间后鹿谨言才过来喊他起床。鹿谨言的声音被刻意放轻柔了,好像怕吓到他一样。

运输机把他们发放在了离那个艺术区还有些距离的空地上就离开了——它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去南边送实验器材。不过下午这架运输机还会返航,可以再顺路把严岳和鹿谨言带回去。

时间还早,又是工作日,运输机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注意。而严岳带着鹿谨言走了挺长一段路之后也没有遇到过好奇的路人。但就算这会儿被发现了,严岳觉得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他们:临下飞机之前严岳把牵引绳塞到了鹿谨言的外套里,再沿着一条袖子顺下来;这是严岳在盘古机库里面得到的灵感,如果他拉着鹿谨言,就可以完美地把绳子藏在他们两个人的手掌之间,再加上鹿谨言今天穿了一件高领衫,挡住了脖子上箍着的项圈。那么只要不是偷窥狂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严岳还是有信心不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牵着个Alpha的。

严岳看着并不像是个Omega。他和鹿谨言现在倒是更像一对关系不错的Beta情侣。

艺术园很大,再加上严岳有些口渴,便打算先在入口处的咖啡馆买点喝的东西。他实在拉不下脸和鹿谨言牵着手进去店里买东西,想了想便干脆把牵引绳悄悄在鹿谨言的手腕上绕了几圈。又将剩下的绳子塞进青年手里。

“你就在这里等我,”严岳嘱咐他,“我进去买点东西就回来。别到处乱跑啊。”

鹿谨言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很短地“嗯”了一声。

严岳问:“那你想喝什么?还是我看着买?”

鹿谨言如梦初醒地抖了一下:“哦……啊,你随便吧。都行,只要别太甜就行。”

严岳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狐疑地看了看鹿谨言。但鹿谨言这会儿倒是正常了,伸手冲他摆了摆,催促道:“你去吧。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是怎么的。快去快去。”

店里人不多,严岳前面就有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子在买东西,估计是园区内的工作人员。严岳排着队,抬头看着菜单出神,犹豫着买咖啡还是买茶。

大多数时候严岳自己没有选择障碍,但是现在又得考虑一层鹿谨言,便不得不斟酌。他想着鹿谨言大概是喜欢甜一点的东西,但是又不能太甜……严岳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抱怨青年怎么也像是只难养的名贵宠物,最后决定买两蜂蜜柠檬茶。

他其实想了得有一两分钟,可等他准备点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孩子还排在他前面。

女孩子应该也挺着急的,声音都带了点娇娇弱弱的哭腔:“那怎么办啊?你们支付设备坏了,为什么不能收现金啊?我着急上班的呀!”

服务生的声音很冷漠,拉着脸甚至都没看着那个女孩子:“我们这儿多久都不收现金了,您这钱根本找不开。”然后又越过女孩子扯着嗓子对严岳喊了一声:“现在只能收现金啊,我们机子坏了。而且没办法找零”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那……那咖啡我不要了行吧?”

“那这事儿我们也不好办啊,”服务生说,“都给您做好了,您不买我们怎么办啊?”

女孩子估计没有被这么刁难过,迟疑了一会儿,声音委屈地说:“那……那你把东西给我。我不用你找钱了……”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钞票递过去。

严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知道他眼前的两个人,那个服务生和那个女孩子,大概都不是能从血统上得到认可的那种“人类”;克隆人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但也有可能是仿生人。他们都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可是在模仿人类的劣根性上,尤其是那个服务生,倒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严岳把手里的钱递过去:“两杯蜂蜜柠檬茶,算上这位女士的,一起付。不用找了。”

服务生撇了撇嘴,还打算说什么。严岳注意到他的巩膜有点隐隐发青——仿生人的特质。这叫严岳不禁多了几分厌憎。

严岳沉下脸:“严岳。0387。你自己在脑内数据库查一下吧。”

他拒绝了那个女孩子一定要把钱转给他的要求,端着两杯柠檬茶离开了咖啡馆。

刚才耽误了一小会儿,现在园区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严岳打开咖啡馆的门就发现了不对——咖啡馆对面的路灯下,空无一人。

哪里还有鹿谨言的影子?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4

虽然上午沐宸消息来得紧急,可直到晚上严岳带着鹿谨言回到了宿舍,也没有其他人联系过他关于“转移”的事情。

倒是鹿谨言,做饭时候一边把五花肉皮朝下在锅里烫着,一边抱怨好不容易准备齐了开火的家伙什儿,又要不知道急匆匆搬去那里。像是只叨叨唠唠舍不得离开窝的老母鸡。

“不就是丢了一艘战列舰么……哦对了,还有一群护卫舰。行吧,”鹿谨言特别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刚才说的不对,应该是‘不就是丢了个战列舰集群么’——有必要这么草木皆兵的?日子说不过就不过?”

严岳经过了这两天的折腾,脑子也从锈钝状态恢复了不少,总算能恢复到正常水平想事情了。“放在平时是没必要。可现在就是‘非常规情况’,”他告诉鹿谨言,“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第九舰队丢了几艘船,但是时间点太巧了——你可别忘了,瞭望者才刚刚全体失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鹿谨言停下手里的动作:“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九舰队和这里的人应该不是一个体系的?”他说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脚下的位置:“你们现在分得这么细?”

严岳完全没想到鹿谨言的关注点竟然在这里:“这叫制衡……算了,不谈这些,我也和你讲不明白。但有一点你说对了:第九舰队是联合政府的军队,而我们么……机甲项目和瞭望者计划由委员会直接负责和调动,非极端情况只需要把作战计划上报至联合政府即可。”

鹿谨言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也就是说,我可以理解成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着‘为了人类’,但实际上联合政府和委员会也不一定就琴瑟和鸣,对吧?”

严岳被鹿谨言完全没用对地方的成语逗笑了,脸上也难得露出些轻松的表情。他其实很诧异鹿谨言竟然能立刻想到这些事并作出对于的分析和推测,这些在他认知中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Alpha身上的素质叫严岳觉得既新奇又有些实打实的欣赏。

放在一个星期之前——甚至是三天前——严岳都不敢想他有一天会跟鹿谨言像是讨论晚上吃什么一般稀松平常地讨论这种事情。不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严岳觉得自己都疲了,连带着神经也变得更加坚韧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他没有去纠正鹿谨言的用词,直接告诉青年他自己的推测:“也就是说,消息很可能是沐宸他们那会儿刚刚截下来的。既然是非常规渠道获得的消息,那事情发生的确切时间就很难确定——很有可能是和瞭望者失联同步发生的。或者……比瞭望者失联还要更早一点。你懂我的意思吧……”严岳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意有所指地看着鹿谨言。

鹿谨言也没有让他失望。青年一边把烫好肉皮和血水的五花肉捞出来清洗,一边道:“这有什么可不懂的:如果同步发生的还好说,这要是提前发生……保不齐和瞭望者失联有没有关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你想想不觉得扯吗?喀索斯的那些虫子可不是和平主义者,牵扯到了它们,几乎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更何况最后要是亡族灭种,谁还管权力不权力的事儿啊?还是说你们Omega就这么喜欢搞这一套?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折腾?”

严岳愣了愣,感到有些错愕。他看着鹿谨言,青年还在认真地做事情,但鹿谨言语气中的困惑显而易见。鹿谨言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大概还微微皱着眉,脸上也挂着不理解的表情。

严岳看着青年的后背,鹿谨言身上那种难以定性是“纯善”还是“理想”,又或者是“天真”的东西叫严岳觉得错愕,继而感觉到有些荒诞。

他突然想起来鹿谨言上午在机库里面的话。

“鹿谨言,”严岳问道,“你是为什么被冻起来的?”

青年手上一顿。

他只是稍停了一下,便又重新动了起来。Alpha麻利地把半熟的五花肉肉皮朝下搁在案板上,握着刀在上面比划着——严岳注意到鹿谨言的手很稳。

他问严岳:“你想吃大块儿一点还是小块儿一点的?”

严岳回忆起之前鹿谨言还在他家里时候做的一顿红烧肉:鹿谨言在里面放了提前煮好的鹌鹑蛋和笋干,严岳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态,但其实悄悄记住了。“就上次那种就行……不过白麒是不是没给笋干?”他看了看一边放蔬菜的箱子:“那做了的话还是那个口味吗?”

对于鹿谨言不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还岔开了话题这件事,严岳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变化。他的潜意识里早已知道自己这会儿断然问不出什么。至于鹿谨言是否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对于严岳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是没有笋干,不过好像有海带和土豆……”鹿谨言草草地冲了一下手,弯下腰在箱子里面翻了翻,掏出来一捆干海带和两个巨大的土豆。

鹿谨言看着手里的土豆,啧啧称奇:“不愧是……咳咳,不愧是白麒送来的土豆,长得就跟也做过基因改造一样。”说着,又放回去了一个土豆。

严岳突然很想给鹿谨言解释一下现在农科发达,土豆基因序列已经被优化过好几次了这件事。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鹿谨言凉凉地说,我告诉你我是叛国罪你信不信。

严岳没反应过来,并且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什么?”

鹿谨言也没有回头,就在那里一边削土豆一边又重复了一遍:“叛国罪。”

但Alpha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语带迟疑地补充:“按理说不应该算传统意义上的叛国罪……那就是通敌?出卖人类?反正肯定是战犯没跑了。”

严岳:“……”

严岳突然想起来之前沐宸说的话。沐宸说五年前有一批罪大恶极的战犯被解冻、投放到了各地的生育中心里。

那些Alpha——因为足够优越、足够强大,所以只是“配种”的话,也不必考量他们之前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他们不会再用到心和脑,他们只需要一根能勃起的阴茎和健康的、能源源不断制造出精子的精囊就够了。

他们做过什么不重要。没有任何人关心前因,也不会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毕竟盒子只要进去了,就再难出来。

“我说完了,”鹿谨言说,“公平起见,一问一答,你该回答我了。”

严岳还在消化扑面而来的巨大信息量,茫茫然地盯着青年的后背:“什么?”

“你信不信?”鹿谨言问:“我告诉你了,我是叛国罪被冻起来的,你信不信?”

严岳完全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面对面逼别人回答这种问题。他看着鹿谨言,鹿谨言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于是严岳看不到Alpha的眼睛,也看不到Alpha的表情,再加上鹿谨言的声音格外平板,严岳根本得不到其他的信息来帮助自己做判断的辅助。严岳不太喜欢现在这样子的一种“沟通”。

如果他们现在这样可以算是“沟通”的话。

但鹿谨言好像也不是那么在意严岳到底会不会回答。青年也没什么耐心,严岳只是短暂地沉默,他便就又率先开了口:“算了——我其实说信不信的也是多余。毕竟这种事儿是真是假你也没地方考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严岳:“……”

鹿谨言安静了几分钟,切好了土豆,又停下手里的活儿。他这次直接转过身看着严岳,语气也变得有些别别扭扭的奇怪:“嗳,回头你转移之前……能不能请天假啊?我寻思今天都这个时候儿了也没人联系你,那应该不能明天就要赶鸭子上架吧?”

严岳疑惑道:“怎么?”

“嗯……”难得的,鹿谨言竟然有些迟疑,语气里也很有些羞涩的味道:“就……有个地方想去看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对吧,我自己这不是也没办法去么……”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变得几不可闻。

鹿谨言在那里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反而叫严岳好奇起来。忍不住问他:“什么地方?”

鹿谨言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严岳的样子,好像把他一整个儿人都装了进去。鹿谨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很小声地报了个地名。由于他的支支吾吾地声音太小,严岳甚至最开始都没有听清楚,还是鹿谨言又稍微大声点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是个艺术区的名字。

不但是个艺术区,还是个挺有名的艺术区。就算是严岳这种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人都听说过。那地方就在他之前居住了多年的城市市郊,严岳经常在各种旅游广告中看到关于它的推送。然而严岳实在是对这一类的地方不感兴趣——与其叫他跑过去看人造出来的花草树木雕像泥塑,还不如叫他自己找个酒吧喝点东西等一等有没有正常的艳遇——不会上个厕所都能捡到从盒子里面跑出来的Alpha的那种。

严岳觉得自己现在看鹿谨言的眼神都变了,鹿谨言在他心里的形象又有了改变。

大概是严岳的眼神变得太快,鹿谨言又开始扭扭捏捏起来。Alpha的皮肤白,这会儿简直从脑门儿到脖子都有点泛红。鹿谨言扁了扁嘴,看样子有点儿像是要发作,可最终还是带了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到底去不去啊?”

鹿谨言这种表情实在难得,严岳忍不住想再逗一逗他,毕竟逗鹿谨言其实挺简单的。就好像现在,以严岳这些时日积累下来对鹿谨言的了解,只要他再沉默十来秒,估计鹿谨言就会像一只泄气的皮球那样委屈又愤恨地不再搭理他。

果不其然,鹿谨言见严岳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立刻就变了脸。

“爱去不去,”青年梗着脖子跟严岳硬气,“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去,这不还是为了让你多散散心……到时候要真的去了地外备战,你想看还没地方看呢。”

“去去去,我也没说不去啊。”严岳得到了想要的效果,见好就收:“没想到你还挺有艺术细胞的……不过去了受一受熏陶也挺好的。”

鹿谨言脸上蒙着那层浅显易见的低落顿时一扫而空,眨了眨眼:“你同意了?”

“只要他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要求明天就转移,”严岳告诉他,“只要时间来得及,我就带你去。”

红烧肉需要多焖一会儿才会软糯入味,等火候到位的空隙鹿谨言找到了几个石榴,兴致勃勃拿了个碗,坐在沙发旁边的小毯子上,一颗一颗剥得仔细。

严岳看着新鲜——他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吃水果,尤其是石榴这种既需要一颗一颗剥出来,吃进嘴里还得一粒一粒吐籽的,严岳觉得太麻烦了。他中间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鹿谨言已经剥好大半碗石榴,这会儿正在剥不知道第三个还是第四个。

看到他出来,鹿谨言还挺高兴地把碗往前推了推。

“快来快开,”鹿谨言招呼他,“过来吃石榴呀,特地给你剥的。”

严岳把碗推回去:“算了,还得吐籽……太麻烦了。我等着一会儿吃晚饭了。”

没想到鹿谨言又一次执拗地把碗推了回来。Alpha哼了一声:“看把你懒的……软籽的,我刚才尝了,不用你吐。”

严岳只好象征性地从碗里捏了一粒塞进嘴里:“你看,我吃了。”

“成吧。”Alpha一把将碗从桌子上拢进自己怀里:“爱吃不吃,你可真难伺候。”

严岳:“……”

屋子里已经弥漫着肉香,严岳绕到放在靠墙桌子上的电热锅前面,他看着玻璃锅盖下翻滚在汤汁里的肉块,心里升起一种虚幻的幸福感。温暖的、湿热的香味包裹着他周围,刺激着他的食欲。那种感觉并不全来自于生理层面——与其说严岳这会儿是饿了,倒不如说他馋了更合适。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饭出现在他脑子里,上面浇了炖肉的汤汁,好几块切得均匀的肉段肥瘦相间,跟深色的海带结、浅色的土豆块一起摆在莹润饱满的米粒上。

严岳喉结悄悄地滚动着,他能感觉到口腔里分泌的唾液,它们从他的舌尖上滑过去。让男人的胃袋也跟着蠕动起来。

一只手从严岳身边探过来,揭开了已经凝上层水汽的玻璃锅盖。红烧肉的香味伴随着热乎乎的水蒸气扑在他脸上。严岳听到鹿谨言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笑。

“你看着它干嘛啊?”鹿谨言把锅盖放在一边,拿了双筷子出来:“你想吃的话就先夹一块儿尝尝呗。”说着,从锅里夹出来了一块五花肉,还特地在锅边上刮了刮沾着的汤汁,才递到严岳嘴边。

他的动作让严岳本能地往后退,想要躲开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可鹿谨言就站在严岳身后,严岳不退倒还好,一退之下便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鹿谨言怀里。而鹿谨言也不知道哪里养出来的臭毛病,特别顺手地抬起胳膊,环住了严岳的腰。

非但如此,Alpha还蹬鼻子上脸地找存在感:“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鹿谨言用一种叫严岳从尾椎骨开始恶寒的温柔语气说道:“就让你尝尝咸淡滋味儿你还得让我抱着吗?我拿的是筷子又不是别的……你这么缺安全感呀。”说着,又把筷子往前送了送,直接把夹着的那块肉贴在了严岳的嘴唇上。

鹿谨言听着心情不错,美滋滋地催促:“你赶紧张嘴,已经不烫了。”

严岳实在没办法:他其实这几天有点后悔自己当时冲动揍了鹿谨言一顿,那一顿他下手的确有点儿狠,以至于后来他但凡想对鹿谨言动手,便总会想起来当时Alpha倚着墙坐在一片柔光中的样子;他会想起来鹿谨言被冷汗浸透的黑发,它们贴在青年白皙的额头上,把那些皮肤切割成一块一块;他也会想起来鹿谨言颜色惨淡的薄唇,那上面有牙齿咬出来的血痕,细而深的裂痕成为了青年脸上唯一艳丽而鲜活的东西……严岳没办法不让自己去回想它们,然后就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他魔怔般地想这些事,这些本根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要了命一样地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对着鹿谨言做同样的事情。

这些事一度叫严岳恐慌,叫严岳恨得牙根儿都开始发痒,但事到如今,严岳已经懒得再去想到底是生理上的问题还是心理上的落差。严岳无可奈何,严岳不做他想。

严岳张开嘴,靠着鹿谨言的胸膛,咬住了筷子尖儿夹着的那块肉。

他咬下去,悉心烹调过的蛋白质与脂肪的味道顺着食道落到胃里,鲜美扎实。

事后严岳琢磨着以当时那种微妙的氛围来看,按照鹿谨言那种死皮赖脸没羞没臊的秉性,再加上鹿谨言都已经快要贴到他后颈腺体上的嘴唇来看,他们之间理应是得再发生点儿什么的;但无论发生什么,绝对都足够叫严岳回想时恨不得把自己再扔回去和领主一起待上五年。于是严岳便觉得那天白麒的内线呼叫虽然方式诡异,可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白麒不愧是让严岳当妹妹看待的人,白麒能够帮助严岳在脑子混沌之际做最后的挽尊。

白麒的内线通讯是直接黑进来的——就在那种暧昧而危险的安静中,远远地在茶几上响起。甚至都不用严岳去手动点接听,她的声音就已经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且不说鹿谨言吓得手一抖,就连严岳也不禁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白麒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出来半分歉意,“我就是来特别通知你一下,三天后我们去新基地。”

严岳把自己从鹿谨言怀里挣脱出来——青年在白麒声音刚响起来的时候扔了筷子,整个人扑到了男人的后背上,紧紧地把他箍进了怀里。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这样的动作更是叫鹿谨言的呼吸都不可避免喷洒在了严岳的后颈上,湿热地压在腺体上;青年现在还有点气喘,像是只被踩到了尾巴的动物,如临大敌龇牙咧嘴,一副随时准备和谁拼命的样子。

严岳拍了拍鹿谨言紧绷着的手臂,他感觉到青年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白麒那边有吃东西的声音,听起来倒很是闲暇:“严岳你听见了吗?我跟你说话呢。我不是真的打搅你和你的Alpha了吧?你们在忙?”她说着调侃的话,可惜语气还是没什么变化。平添几分难言的诡异。

严岳把鹿谨言刚才扔了的筷子捡起来,叹了口气:“妳……妳非得这样通知我吗?”

白麒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消息,就想着第一时间告诉你。又担心你在忙,没办法及时查看消息,就只好这样啦。现在你也知道了——接下来的时间你自己安排吧。对了,祝你和你的Alpha相处愉快。”

白麒飞快地结束了通讯。

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鹿谨言突然瞪着通讯器叫唤起来。青年平日里说话,嗓音其实算不得尖细,可若是他的的确确被惊吓了,声音也并不比那种叫做“尖叫鸡”的减压玩具强多少。

“我操!她这是心虚了吗?!她还知道心虚?!我操!她居知道心虚是吗?!”

严岳有点怜悯地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嗷嗷的Alpha,好心地解释:“她只是懒得再说话。”

鹿谨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张了张,暂时没发出声音。

严岳赶紧把他拽到电热锅前面:“肉熟了。闭嘴开饭。”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3

通讯器响了两声,是虞夕的通话请求。

“你们要不要出去逛逛?”虞夕问他:“我正好要出去,你们想出去转转的话可以坐琉璃走。”

严岳看了一眼鹿谨言,有些迟疑:“带上他一起啊?”

虞夕好像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不然呢?”

“哦,好。”严岳道:“那就出去逛逛吧……”他突然想起来刚才沐宸说的事情:“你今天上午还要出去做训练吗?”

“我的上机训练是包括基地外巡逻工作的,事半功倍嘛,”虞夕告诉他,“你想想基地这么大,我在外面溜达也不少时间,和主脑的磨合一直在进行,没必要在局限在基地里。”

严岳这会儿才确定自己掌握了些“超前”的情报。他本能地抗拒着,觉得如果不是个尽人皆知的事情,沐宸实在是没必要专门告诉他知晓;可最开始的抗拒过去了,总还是有些难言的虚荣感和飘飘然。无比矛盾。

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一直想逃离的东西,他排斥和他渴望的——如此矛盾。

这样的认知让严岳悚然。

“严岳?”虞夕的声音传过来:“你还在听吗?”

他如梦初醒,应道:“那好……出去看看也不错。”

琉璃重新跪下来。为了稳定机身的平衡性,琉璃身后的机翼缓缓打开一个钝角,如同翅膀遮住了许多光线,投下一片迷蒙的深蓝。

机甲尖锐的爪子伸到严岳和鹿谨言的跟前,驯顺地打开;而只要严岳抬头,便能看到那种人面高悬在头顶,狰狞鬼魅地悲悯着。

他拽着鹿谨言的手臂走上去,坐在琉璃的手掌里。鹿谨言好奇地摸了摸身下的装甲:“是一整块儿……没有设计掌心炮之类的?也是,估计这个玩意儿设计出来最开始也不是为了打仗的。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和他们的工程师聊一聊,还加上比较好。”

严岳听着,其实没有多少真听进去了,却依旧点点头应了一声。

鹿谨言又说:“现在看看这架机甲是真的小,不过也是——Omega审美么,我理解。你们就喜欢设计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严岳继续点头:“对,是,你说得没错。”

“可惜了……”鹿谨言摇了摇头,声音中难得有些遗憾:“你没有看到过我驾驶的那架盘古。它真的……它很好。你见到它也会这么觉得的。”

严岳完全是不动脑子地顺着他的话反问:“叫什么?”

可鹿谨言没有回答他。

鹿谨言坐在他的身边,像是突然就畏寒了那样向前弓身,抱住了自己曲起来的双腿。黑色的发顺着青年的脸侧落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严岳只能看到鹿谨言的鼻梁和若隐若现的睫毛,然后他听到鹿谨言长吁了一口气。

那甚至算不上是叹息,就好像只是心中憋闷了太久,需要放松一样。可严岳感受到了鹿谨言的失落和难以言说的悲凉,那些情感突如其然地在他的腺体中弥散,缓缓流进脑中。

严岳真切地从标记链中体会到了Alpha的感受,他在这一刻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把自己蜷缩起来的青年,是标记过他的Alpha,是会和他余生绑在一起的那个人。在标记形成的那一刻开始,无形的联系就在他们之间产生。

如此看来,Alpha的确是需要被管控的。他们如此危险,生理优势如此鲜明。

可真的只有“生理”么?

他们都是人,彼此影响牵引的,只有“生理”么?

严岳不知道,严岳也不想再想下去。他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机才对。

他不想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机库的出口不远,而琉璃在几重防线之间的移动速度也远比徒步要快上许多。大概十分钟之后,随着最后一道闸门的打开,他们便已经能看到层峦起伏的苍翠林海。虞夕驾驶着盘古走到一条简易山道上,开始朝着基地的西北方向走去。

依靠着肥沃黑土轻易便能长到十数米高的常绿乔木基本只有琉璃的小腿那么高,和盘古巨兽比起来显得如同野草般纤弱;严岳挪到琉璃手掌的边缘坐下,能清楚地看到这尊机甲每一次落脚都小心地避开了那些无辜的植物。刻意地精准。带着一种杀伐果敢的柔软。

虞夕告诉严岳,现在他们正在基地外围进行巡逻,但毕竟现在地球还算是安全,周围也有其他的驻军,并不需要过多的警觉,基本上午饭前就可以回去。本来这个基地还有另外三架盘古,两架是七代盘古,另外一架则和琉璃同样是八代盘古;不过大概一个月前,那两架七代盘古已经前往了地外训练基地进行装甲强化和火力升级。现在就只剩下一架名叫“静昙”的八代盘古和琉璃做日常交接。

“总的来说,在地外训练基地也是有好处的,可以多看看其他人很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东西,也算是特权的一种了。”在基地外,虞夕没有再通过内线通讯和严岳交流,而是直接通过琉璃的发声装置说话。他的声音现在经过了电子音的加工,很有些轰鸣的威仪。“不过估计很快我的调令也会下来。瞭望者失联这件事……局势不等人。”

严岳迟疑着。沐宸虽然刚才告诉了他要“信息共享”,可就严岳自己而言,无论是逃避还是心哀,总归是不想亲口把这些事告诉虞夕。可就像虞夕说的那样,时局不等人,最后虞夕总归还是要知道这些事情的。

严岳叹了口气:“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虞夕一愣:“什么?”

“刚才等你的时候沐宸给了我内线,说‘朝晕’丢了。”严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虞夕:“丢的不止‘朝晕’一艘船,给欧阳寰做护航的一整支护卫舰队也全部联系不上;失联之前应该是做过空间迁跃,最后一次的信号还在分析……得到的消息显示事发地点应该是在6039到6041星域之间,已经离那些虫子非常近了。”

“如果是这一带的话,那么距离最近的瞭望者驻扎的星球也只有三个星区……”虞夕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们都有个舒适圈:就是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母星上,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太阳系。在你服役的那几年,我有过一些地外任务,也接触过那些在四线、五线殖民星球上驻扎过的人。那里其实和地球、甚至是太阳系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我们的外围星域一直称不上安定,也有反抗军和乱七八糟有组织没组织的武装力量……只不过星际殖民让我们之间距离太远了,联合政府对他们甚至管得懒得管;一旦闹大了舰队或者机甲会直接派遣过去……到时候什么都剩不下。”

鹿谨言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严岳赶紧拍了他一下,让他别打断虞夕。

他们遇到了一条蜿蜒着的小河,河边有几只正在饮水的狼——虞夕启动了琉璃的光感面板,进入隐形模式,小心翼翼地从它们头上跨过去。其中一头狼警惕地抖了抖耳朵,可最终还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低下头继续饮水了。

等离那几只狼远了,虞夕才解除了机甲隐形,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这些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刚才倒是突然想起来——我还遇到过一些挺奇怪的本地宗教;你走的第三年,我在355星球上的对手就是一个‘拜神教’……”

严岳皱起眉,心里有些好笑:“是我想的那个……拜神教么?”

“对,就是我们都知道那个……或者说‘那种’拜神教。”虞夕听起来也有点笑意:“他们的战列舰……你知道的,会弄那种特别北欧的涂装。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旗舰叫做‘斯雷普尼尔’,搭载的轨道炮叫做‘冈格尼尔’。”

“那这事儿真不该让你去。”严岳摇了摇头:“不是,这事儿联合政府怎么想的啊?按理说根本轮不到咱们掺和。这种事儿就应该派尤弥尔去嘛,到时候大家一见面,求仁得仁,皆大欢喜。他们要拜神,就让他们好好拜一拜嘛。”

不知道是不是提到了另外的机甲名称刺激到了鹿谨言,青年突然兴致勃勃抬起头,自然而然就接过了话:“他们拜的神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巴德?对不对?我记得他们是姓这个的。瓦尔基里护卫队嘛,有名得很!”

严岳:“……”

严岳:“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鹿谨言大概完全是把虞夕也当成了自己人,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跟严岳显摆:“我当然知道了!那个护卫队可有名了!据说一个一个都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性Omega,还有严格的血统基因要求,总之就是一水儿的金发碧眼、胸大腰细屁股圆,不但好看还得能打——你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啊?我也就是说说,又没有真的和她们发生点儿啥……”

严岳翻了个白眼:“这事儿不用你说——当然了,你要是真有本事能跟那些‘女武神’发生点儿什么,也算厉害了。”

鹿谨言一脸很是肤浅的心向往之,语气也满是憧憬:“我不和你这种没梦想没追求的人一般见识。我跟你有代沟……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真想亲眼看一看那些Omega啊……”

“也说不定,”虞夕的声音响起来,“如果这次去地外集训的话,那没准儿你还真能如愿以偿。”

那天严岳带着鹿谨言,坐在琉璃的手掌中,跟着虞夕踩着绵延林海的边沿巡视。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台通体雪白的机甲来和虞夕交接,那架名叫“静昙”的八代盘古和其中的驾驶员会接替虞夕完成下午的工作——按照规定,也是为了保证驾驶员的“使用周期”,除非特殊情况,否则盘古巨兽的驾驶员每日最长上机时间不能超过四小时。如果需要其他的训练,则会在下机后进入模拟舱继续。

静昙要比琉璃的机体稍微大一点,但是走动起来却格外安静——它隐形着过来的,直到距离琉璃十米左右的距离才解除了隐形。尽管严岳已经在琉璃突然停下的时候意识到大概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虞夕也听过内线告诉他马上能看到另一台机甲,可真的看得显形在跟前的静昙,严岳还是怔了半晌。

他坐在琉璃的手掌里,抬着头看着遮住了阳光的巨大机甲。静昙的机型设计中规中矩,面甲的部分也很正常,并非琉璃那样的一整块刻意做成人面的金属。从视觉上来说,严岳其实反而觉得眼前这台机甲更叫人舒服些。他正想着,却突然觉得掌心被人挠了挠;严岳一扭头,便看到鹿谨言对着他眨了眨眼,像是有话要说。

鹿谨言挠他那两下不轻不重,如同小动物的爪子那样拉扯到了掌心的皮肉。严岳挑起眉,不知道鹿谨言又要做什么。他看着鹿谨言,足足有半分钟,可鹿谨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了转眼珠,突然扭过头去看别的地方。不但如此,还用没抓着严岳的那只手臂,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撑着下巴,好像真的正在欣赏壮美的大自然景观。

严岳:“……”

现在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外人”在,严岳也实在不好意思甩开鹿谨言的手。他觉得自己今天在基地里面制造的八卦已经够多了,也相信人类的本质就是八卦,严岳不想再给那些看热闹的家伙更多茶余饭后的话题。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等着虞夕和静昙的驾驶员做交接。

他心有顾忌,一直等到虞夕和那架机甲的驾驶员分别了,在返程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后才把手从鹿谨言的手里抽出来。

可还没等严岳说什么,鹿谨言就先开口了。青年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道:“看来现在盘古的设计师也不是都脑子有坑嘛。刚才那架就很有点意思。可惜……就是看着还是太秀气了,气势上弱了点儿。当然了,考虑到都是Omega操刀设计的,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严岳对于机甲的了解全部都止步于琉璃上,一时间接不上话。

鹿谨言自顾自地在那里侃侃而谈:“你看到它后面那个巨大的圆环了吗?应该是外设的散热模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备用动力设施应该也在那里。一般来说,打仗的时候来都是正面对敌,而不管是咱们国家研发的盘古还是其他国家的机甲……总而言之,这些东西的动力设施基本上都在躯干上,也就是机甲的胸口部位。而那台机甲设计了备用动力装置,双动力的话嘛,总归是稳固一点的。就算是正面受损,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还有,”鹿谨言伸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拍了拍,“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架盘古的胸甲面板,我跟你打赌……就赌今天谁刷碗——那下面应该是这台机甲的主要武器系统。我没猜错的话估计是火箭弹一类的东西,而且填装的弹头说不定还很有文章:穿甲弹啊、高爆弹头啊、碱性弹头啊这些的。”

严岳还是接不上话,倒是内线收到一条来自虞夕的讯息,告诉他鹿谨言说得没错,顺便还夸了一下鹿谨言对于机甲的了解,说严岳大概要晚上刷碗了。

严岳看着那条内线,突然很想笑。能得到虞夕的确认其实算不得是令他感到意外的事情,在严岳的潜意识里,鹿谨言在关于机甲和喀索斯文明的事情上知道什么偏门的东西都不算是奇怪。不过他还没回复虞夕,虞夕就又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这次的信息是说鹿谨言有个地方说的不对,静昙其实也是单动力系统,机体后外设的巨大圆环上的装甲全部是光能面板,而装甲下就是能源转换装置。

严岳正打算说点什么,却突然看到远处有一群小巧的草食动物从林间轻快地跑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苍翠之间。那些跑过去的小动物叫严岳一下子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他看着那个方向,觉得心里突然变得很空。什么都装不下。

他一直瞪着眼睛,直到眼球有些酸涩才慢慢闭上了眼。那群跑过去的动物,它们叫严岳体察到了蓬勃的生机,继而便从这些生机里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些可惜——如果第三次接触真的开始,那么就会有数以万计、数以百万计千万计的生命被战祸吞噬。

很多生命都会死——不光是人类。

“你见过那些虫子吗?”严岳问道。

虞夕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没有。”他说话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于是严岳微微抬眼,便可以把琉璃那张巨大的类人面甲看得清清楚楚。琉璃的样子依旧叫严岳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虞夕告诉他,“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我都已经做好了。”

一群鸟雀自林间飞起,向着温暖的日光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严岳,”虞夕的声音被电子音加工得失真,可大抵他语气实在温和平缓,听起来依旧有种诡异的柔软,“你想和我并肩作战吗?”

严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虞夕便也不再问。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2

他们来到基地之后,就没再见过沐宸。虽然时间不长,但毕竟是多年知交,沐宸总是能叫严岳多多少少放松些的。

他点开那条信息,有些意外竟然是一份转发的文件。严岳把通讯器放平在手掌上,调出立体投影;可他刚看了几行,眉头便已经皱起。严岳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往下看,沐宸的内线通话请求就发了过来。

沐宸的声音急匆匆从耳机里面传出来:“岳哥你一大早不在宿舍在哪儿呢?我刚才过去一趟都没找着你人。”

他不等严岳说话,就继续道:“我刚才给你发的东西你看了没有?”

严岳有些无奈:“我刚看了个开头,现在正准备往下看,你就打过来了……我现在机库这边。我见到虞夕了,虞夕带我……还有鹿谨言过来看看盘古。”

“行……行吧,”沐宸顿了一下,“既然你还没看,我就直接告诉你好了。我们这边刚得到的消息,‘第九舰队’丢了一艘船。你也知道,现在是敏感时期,我们马上就要转移,提前进入备战状态。我已经找人通知秦以歌了,你也回去赶紧收拾一下——对了,虞夕和你在一起?那正好,省得我单独通知他了;你一会儿赶紧信息共享一下就完了。这次机甲驾驶员也要跟着一起转移,不止咱们,所有人都一样。”

严岳疑惑道:“转移去哪里?”

“我不知道啊,我这边还没接到通知;不过按照这个转移规模可能是去地外——要不然你回头问问白麒,她应该知道。我忙得很,不说了不说了,你一会儿好好看看我传给你的那个文件,这都什么事儿啊。”沐宸那边传来碰倒东西的声音。“我挂了啊,你赶紧的吧。这一天天真是不够折腾的……我才回来几天啊……”

严岳刚想说“你悠着点儿别慌”,可还没等他开口,沐宸就结束了通话。

用沐宸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搞短波通讯的。这本来应该很有点战略发展前景,但无奈沐宸生在和平年代,于是就算搞得再怎么大放异彩,也就那么回事。

严岳对于沐宸的工作,一向不怎么关心;他不过问,沐宸也不说——毕竟沐宸也是挂名在委员会下面的,严岳之前总觉得问多了早晚要出事。

不过现在看来,沐宸倒是更有可能在做情报相关的工作。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如今这一切已经是和严岳没关系了。更何况严岳满心都是刚才沐宸传来的那份文件,也再分不出精力去考虑别的。

他飞快地把刚才看过的内容又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什么看漏的才急匆匆继续往下看去。那份文件其实不长,他只花了两三分钟就看完了。文件里面提到了个人名,严岳有耳闻;对方这几年声名鹊起,就连严岳这种不关心时事的都对这个名字混了个“脸熟”。

“说了什么?”鹿谨言凑过来,带着点好奇地问他:“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严岳把托着通讯器的手伸到鹿谨言跟前:“你好奇就自己看吧。”

鹿谨言看着通讯器上弹出来的投影,却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反问他道:“我直接看?你这会儿倒不怕我不消停给你惹事了?”

严岳满心都是文件上面说的事情,敷衍地摇了摇头:“再说吧……你看不看,不看我就关上了。”说着就要把手收回来。

鹿谨言抢在严岳收手之前不轻不重地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别闹……”他安静下来,开始认真地看那份文件。严岳看着他的侧脸,鹿谨言专注起来的样子有种迫人的英俊。

鹿谨言看了几行,突然脸色一变。不等严岳问什么,便主动开了口:“‘伏羲’级的战列舰……舰长足足有五千米,有着‘天空之城’的称号——它们在服役期间打出过‘空中堡垒’的噱头,但是很快就被大家发现这只是个噱头。你知道为什么吗?”鹿谨言的话虽然是个问句,可并没有什么疑惑的语气,反而淡淡的,像是在直白地叙述事实。

严岳当然知道其中的因由,但他还是等着鹿谨言继续说完。

“伏羲级战列舰为了搭载那‘引以为傲’的重型轨道炮,必须要牺牲装甲厚度来维持舰身重量不超标。号称可以击碎星辰的东风775型轨道炮的确威力惊人,可惜的是……”鹿谨言看着严岳的眼睛,冷冷地道:“喀索斯虫群的‘爆蝇’——收割者的变种,速度快、浑身的体液都是强酸。只要数量够多就能在伏羲级战列舰蓄能完成之间把它炸得四分五裂。而且由于东风775要求的能量太大,就算观测到了有大群爆蝇过来又能怎么样呢?跑的余地都没有。”

鹿谨言闭上了嘴,青年把薄唇紧紧抿做一条线,咬肌紧绷,明显在极力克制着。

“你……”严岳迟疑了一下:“你好像对于战列舰的事情也很了解。”

鹿谨言嗤笑了一声,他别过脸,把目光从严岳的脸上移开,看向一边。“我当然了解了,”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地自唇舌间挤出来,“我父亲就是伏羲级战列舰的舰长,他就是被这么撞下来的。”

严岳愕然地看着鹿谨言。

可还没等他想到些安抚的话,便听到鹿谨言又开了口:“当然,他是个人渣,他死了是件好事,我不会觉得难过。你也不用安慰我,没什么好安慰的。”鹿谨言依旧不看他。鹿谨言其实身体控制的很好,可严岳毕竟因改造的缘故异于常人,便能看到青年肩膀细细的颤抖。他先是注意到了这些,便很快就能察觉到鹿谨言话语中的欲盖弥彰。那些隐藏在愤恨和讥诮下的痛苦和伤心是真实的。

“他好歹是死在战场上的,算是死得其所了。”

有那么一瞬间,严岳很想伸出手拍一拍鹿谨言的肩膀,或者摸一把他的脑袋顶。在那个瞬间,严岳从鹿谨言身上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在那个瞬间,鹿谨言显得一点儿都不混蛋,更谈不上讨厌;鹿谨言就只是个口是心非、梗着脖子自顾自伤心的小混蛋。

只在那一个瞬间。

那是严岳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到鹿谨言的伤心。当然,鹿谨言所表达出来的、鹿谨言以为自己隐藏好了的情感也不止有伤心,只不过这一条最为鲜明。

严岳的手在身侧动了动:“你……你们父子关系不好?”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抬起来。

鹿谨言没说话。

严岳想了想,岔开了话题:“关于伏羲级战列舰存在的问题你说得不错,但是现在我们也做了一些事:首先便是伏羲级战列舰已经不会单独行动了,全部会配备护航队。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次这件事这么紧急的缘故——我们现在和喀索斯文明随时都能打起来,而我们又刚刚和一整支战舰群失去了联络。且不说‘朝晕’上面的舰长是战功卓绝的知名人物,单就这艘战列舰消失的地方来看……距离最近的喀索斯殖民星球只隔了三个星区。并且这次这支战列舰群的首要任务就是戡乱——你明白吗?”

鹿谨言哼了一声:“你们连自己人都怀疑?那你们这个仗可以不用打了,真的内忧外患了。”

严岳听得出Alpha语气里的嘲讽,便反问他:“怎么,你那个时候倒是能大家团结一心?”

“当然不是了,”鹿谨言转过头就看着严岳道,“不然你说我怎么能被冻起来,对不对?”

严岳心思一动,迎上鹿谨言的目光:“你到底是为什么被冻起来的?”

鹿谨言显然是没想到严岳会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这会儿瞪着眼,怔怔地看着严岳。他过了好一会儿,嘴巴动了动刚准备说什么,却被一阵地面的震动打断了。

这震动其实算不上微弱,可严岳环顾四周,周围的人倒是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依旧按部就班地做事。和震动一起传来的,还有些链条滚动的“轧轧”声,严岳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一处依靠山壁耸立、高百余米的大门正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一片黑洞洞的空间,和机库外明亮的仿日光灯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黑暗中先是伸出了一只巨大的爪子——虽然是人手的结构,但因为末端指节格外尖锐,便只能被归于凶怪的范畴;那只爪子反扣机库大门的边框,像是找到了什么着力点一样微微握紧,下一刻,一张巨大到恐怖的人面便出现在了隐约不清的门内,眼睛的位置亮起两盏幽幽蓝火,宛如鬼魅。

严岳之前没有见过琉璃从机库里出来,更没想到机库里面竟然是一片漆黑、毫无光源,他看着一点点挪出来的琉璃,才发现为了节省空间,琉璃很可能在机库里是以坐姿停放的。也正是拜这种节省空间的停放方式所赐,琉璃挪出机库的动作格外扭曲诡异,肘部和膝部的关节轴承几乎反向,再加上顶着那张悲悯的人面,严岳觉得自己简直是跌进恐怖谷谷底,几乎要生理不适的地步了。

不过很显然,严岳不适,还有人比他更不适。

鹿谨言的哀嚎在他身后炸开,尖锐地划过耳膜:“我操!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鸡巴玩意儿!这他妈是盘古吗我操!你们是不是人造了一个领主出来!我操!为什么啊!这他妈是为了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欠被生殖腔夹脑浆子的全都这么淡定啊!你们是不是都是吃着胎盘长大的啊?!你们就靠这种东西去打虫子吗?!你们是希望直接吓死那群虫子吗?!你们觉得虫子能被吓死吗?!我操!我操!我操!”鹿谨言嚎到最后,已经完全忘记了怎么好好说人话,只剩下满嘴毫无逻辑的脏话,好像这样才能叫他稍微平静一点。

他这幅倒霉样子甚至能让严岳生出些怜悯来,不但下不去手对着那张脸打过去,还得耐着性子和不适感反过来安慰他:“刚才是谁一直口口声声说不会害怕琉璃的。不是……我说你能不能停一停啊,你别叫了——你喊得我脑仁儿疼。我说你喊两句发泄一下就完了,别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的成吗?”

“我操……我他妈的……你他妈的……”鹿谨言一边直勾勾看着琉璃继续从机库里往外挪,一边抬起手拼命往自己胸口上拍,语无伦次道:“我他妈的……不是,你他妈的……就这逼玩意儿……哎呦我操,我他妈到底要说什么来着……不是,我他妈的没想到是这样啊!我从来没见过弄成这逼样的机甲啊!不是,你们现在都什么设计理念啊?!你们自己看着这玩意儿你们睡得着觉吗?啊?!”

严岳捏了捏眉心:“你能不能说人话啊?你别逼我在这里动手啊——咱俩都给对方留点儿脸行吗?不就是稍微……咳咳,稍微面甲构造和别的机甲有点区别嘛,你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一样,丢人现眼的。”他说话间虞夕总算是把琉璃顺利的从机库里挪出来了,这会儿正以跪姿慢慢站起,轴承构件摩擦时发出的泠泠撞击倒很是悦耳。

鹿谨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好像还准备继续尖叫些什么,可听到这个声音却安静了下来。他微微皱着眉,很用心地听着,直到琉璃站稳了才重新开口:“这架盘古的装甲材质听起来很轻……不太像是金属。金属材质就算再轻也不是这种音色。用的是什么?”

严岳颇为诧异。他对于鹿谨言说驾驶过机甲的话一直都是半信半疑,也从来没想过鹿谨言对机甲的了解竟然如此全面。严岳看了看琉璃,那些深蓝色的涂装上泛着层颇为柔和的光。严岳告诉鹿谨言:“是一种高密度的玻璃。琉璃是现役最轻的机甲,也是现役机甲中唯一使用非金属材质装甲的机甲。琉璃是作为驰援机被设计出来的,现在主要也是负责基地周围的安保工作;而在设计最初,有一些概念是按照九代盘古来构想的,不过最后也是在装甲强度上没有达到预估值才作罢。”

“玻璃?”鹿谨言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机甲,有点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他问严岳:“我摸一摸没关系吧?摸一摸盘古也不会缺个零件。”然后他也不等严岳答话,便已经走到了琉璃跟前,踮起脚抬高手臂,摸了摸琉璃的装甲。

鹿谨言摸了摸,扭过头问严岳:“这手感感觉还是金属啊……”

严岳:“……”

严岳叹了口气:“琉璃的脚部护甲有一些金属,毕竟还要安装推进器那些东西。”他捏着自己的眉心问鹿谨言:“不是我说……琉璃有八十多米高……你是觉得你站它脚底下还能摸着小腿是怎么的……你赶紧过来,别一会儿被踩着了。”

鹿谨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往严岳身边走过去:“他都能开盘古了……要是能踩着我就新鲜了。你跟他关系不错,他没邀请你进去坐坐?你以为王朝之眼是叫着好听的?”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1

严岳的大脑滞了片刻,立刻就明白过来鹿谨言口中“你不想听”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狠狠地瞪了Alpha一眼。

然而还没等严岳说些什么,虞夕就已经推门出来了。他换好了驾驶服,雪白的胶衣一直从脚底包裹到了脖颈。虞夕看着严岳和鹿谨言,不见半点窥探的好奇,依旧是温和淡然的语气:“那就走吧,训练区离生活区有点距离,我联系一下后勤,让他们派辆车过来。”然后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问道:“他……不晕车吧?”

严岳看了看一边戳着的鹿谨言,赶紧摇头:“不晕车不晕车,素质好着呢。”

鹿谨言倒是来劲了,特别耍机灵地接过来话茬儿:“我不但不晕车,战斗机也不晕。”

严岳:“……”

虞夕:“……”

虞夕笑了笑,摇头道:“现在过过嘴瘾就完了,一会儿就不要乱说话了。”

严岳摇头道:“你说吧,他能听进去算我输。”

“我怎么听不进去了……”鹿谨言嘟囔了一句,然后问虞夕:“你为什么不带着你那个小朋友一起去啊?就那么每天关在屋子里?不怕憋出毛病啊?”

虞夕还是笑,脾气比严岳印象里还宽容温厚。他答非所问:“我和严岳不一样的。”

鹿谨言眨了眨眼,那股子傻气这会儿倒是不那么讨人烦厌。他抻着脖子越过严岳去看虞夕,看了半天,连路都走不利索,自己左脚绊右脚,差点儿扎在地上。“啊?”他这么问:“你……你啥意思?不是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那种Alpha。”

严岳走在他和虞夕中间,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虞夕说话的时候他心口疼,鹿谨言说话的时候他脑仁疼,简直觉得没有一刻是舒服的。他瞪了鹿谨言一眼,想叫青年就此闭嘴。

可惜,鹿谨言依旧半点默契也没和他培养起来,也没有任何闭嘴的打算。鹿谨言又开始梗着脖子,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给严岳找不痛快:“你瞪我干嘛啊?不是,我真不是那种Alpha,我这个人很有原则的。我肯定会对你负——”

严岳实在不想继续听鹿谨言的长篇大论,脚下快走了几步,把虞夕和鹿谨言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头也不回道:“你俩慢慢聊,不用管我,我认路。”

他听到骤然加快的脚步声,于是赶紧回头,指着要走过来和他并排的鹿谨言:“你就好好和虞夕聊聊天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Alpha,我也不是那种Omega。我求求你了,你叫我安生会儿行吗?这一天天的,你就给我这几分钟安生,真的,谢谢了。”

鹿谨言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到了一样茫然地站在原地。青年眨了眨睫毛曼长的眼,声音有些底气不足:“你……你怎么又生气了……”

严岳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便听到虞夕轻轻笑起来的声音。虞夕笑了几声才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不会像严岳那样把Alpha带出来。那太危险了,严岳是战士,有勇气也有信——”

严岳回过头,他恶狠狠地看着虞夕,眼眶热得发疼。他又一次抬起手,不过这次指的是虞夕。“我求求你了,你也闭嘴行吗?要不然你俩聊点儿别的不行吗?没的聊就聊盘古,交流一下经验是不是?你俩非说我干嘛啊?我有什么可说的啊?啊?!”

他想,他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严岳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心里沸水般翻滚着。他感觉到后悔,他面对虞夕的时候总是在后悔,各种各样难以言说的悔意包裹着他。

但他没办法,虞夕总能在他最隐秘柔软的地方刺痛他。虞夕能轻而易举撕开他做好的壳子,把他的软弱和挣扎剥出来曝晒在烈阳下。虞夕多年前就这样,虞夕现在还这样。

冤孽,严岳怔怔地想,都是冤孽。他就不该和虞夕分到一个宿舍。

不止是虞夕,还有沐宸,还有白麒,甚至还有鹿谨言——他就不该遇到他们。严岳其实想过,如果他没遇到他们,也许他会变成另一个秦以歌;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有多羡慕秦以歌。秦以歌那样多好,秦以歌就算死的时候还能维持着体面。

但严岳不行。严岳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这样的人,一直呆在黑暗里是最安全的;若是看到了光,叫他们怎么回去呢。

他站住,回过头看着虞夕。虞夕面容干净而姣好,柔软的发尾扫在雪白的胶衣上。虞夕看着他眨一眨眼,睫毛抖动下瞳仁里的光也在流淌。

虞夕很好,虞夕真的很好。可严岳看着这么好的虞夕,看着他干净姣好的脸,想到的却是他在木卫二躺在担架上的样子。

虞夕说他们五年前见过,在停机坪——可其实那只能算是虞夕看到了严岳,或者说琉璃看到了严岳;严岳见到虞夕是在别的地方。

木卫二的急救中心和体检中心是挨着的,两座建筑之间有个巨大的玻璃花房,花房里温暖如春,能坐在根雕座椅上看着一片一片的郁金香和翩翩的凤蝶,也能看到落地玻璃外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冰原。严岳在等着去换胸前那一个“保证”之前,就坐在花房里看着外面。有一只凤蝶从他身边翩然飞过,严岳一伸手就捏住了凤蝶的翅膀,他力度拿捏得正好,指尖只沾上了一点点细滑的麟粉。他捏着凤蝶垂着眼打量,看着那只昆虫在徒劳地挣扎。

荏弱的。无力的。美丽的。

严岳松开手,凤蝶立刻张皇逃走。严岳看着它飞行的轨迹,看向急救中心的方向。

然后他的视线穿过高大的常绿乔木枝干,穿过郁金香花田和草甸,他看到虞夕。

口鼻溢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是躺在担架上的虞夕。虞夕太单薄了,躺在担架上身上盖了层白布单,远远看着就好像白布下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虞夕只在急救中心的入口出现了一瞬,他是盘古巨兽的王牌驾驶员,委员会承担不了失去他的后果,配备的专属医疗队全都是S级仿生人,机动性极高。但严岳却一直直勾勾看着那个方向,奇美拉计划强化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视觉;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还是一直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稍微过了一会儿,严岳就很想叫自己忘了之前的一切,或者看得模糊一点——可他忘不掉,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看着,始终是坐着的,没有站起来。

严岳看着虞夕,叹了口气。

“虞夕,我们不止在木卫二的停机坪上见过。”他说:“我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你最后会怎么样……但是……”他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虞夕安静地看着他。那张美好的脸上笑容消失了一瞬,又很快重新挂起来。“是吗?”虞夕顺着他的话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

严岳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宣判虞夕,他该说什么?说你驾驶琉璃的时间越久就会越痛苦?还是说你最终会死状凄惨?

他该说什么?难道他要说那句可笑又可悲的“活下来的才是英雄,死了的叫烈士”么。

他说不出来。

他想劝虞夕好好活着,他真的想。他想告诉虞夕别去想生死之事,别去想朝晖夕暮;他闻得到虞夕身上一直有的那股子死气,不健康也不吉祥的味道……严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他想救虞夕,他真的想。

虞夕摇了摇头,走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隔了很久才重新见面,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虞夕抬起手在耳机上摁了一下:“我是虞夕,今天八点半的上机训练,麻烦派一辆‘野狼’过来,我赶时间。对,生活区入口。”

虞夕挂断了内线:“走吧,我们去看琉璃。”他的目光绕过严岳,落到鹿谨言脸上:“琉璃是第八代盘古,也是目前机动性最高,攻击间隔最短的盘古。不过琉璃的外观可能和一般的机甲不太一样,一会儿见到了它,你不要害怕。”

鹿谨言摇了摇头,难得回答简短:“我知道了。”

“野狼”型战车是目前比较常见的。它自带的人工智能几乎可以媲美主脑系统,精度非常高。虞夕坐到了副驾驶上,严岳犹豫了一下,和鹿谨言一起去了后排。

这样一来,驾驶位却是空了出来。车子发动后很有点难以言说的诡异。

严岳虽然知道委员会一直在东北山区里折腾,也把“挖空山”这种话挂在嘴边;可真的切身体会了现在的规模,严岳还是有点震撼。这种震撼在他们经过了一片森林后达到了顶峰。

严岳不可置信地问虞夕:“怎么还有森林?我刚才是不是还看到了一个湖?好像……还有养了什么活物?是羊吗?”

虞夕回过头:“对,是个协同作战模拟实训的场地。”又说:“这里的话……好像是獾和狍子吧?羊是有,但应该不在这片区域。”

鹿谨言也跟着感叹:“真他妈牛逼坏了……你们这些Omega真是……我下限和三观都快被你们刷没了。这是把山都挖空了吧?”

“差不多。西南那边在建的基地规模更大。有可能完全建好之后盘古会被调过去,在那边进行一系列后续的训练。”虞夕答道:“东北这边很少扩建了,基本够用。”

他们大概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从生活区到了虞夕的训练区。车一直开到机库门口才停下,虞夕下了车,带着他俩走到了一处电梯前。路上有几个人和虞夕打招呼,又满是好奇和探究的打量着严岳和鹿谨言;严岳被看得有些别扭,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忘记给鹿谨言的项圈上挂牵引带了。

都到了这会儿,严岳也不可能再带着鹿谨言回去取。他想来想去没办法,只能伸手抓住鹿谨言的手腕。他抓得并不用力,只能算是虚扣着,于是鹿谨言甩了下手,轻轻松松就挣脱开了。

严岳皱起眉:“你给我老实点……”本来是带着些严厉责备的话,到了最后却慢慢软了下去。严岳觉得自己的耳根有点烫——鹿谨言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就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是真的牵手,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指间穿过去,严丝合缝。

鹿谨言的声音带着点调侃:“我服了,怎么有你这么笨的Omega,拉手都不会。”

严岳:“……”

他很想说点儿什么,或者赶紧把鹿谨言的手甩开。可还没等他做这些事,电梯就到了。

虞夕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你们就不用和我上去了——不然到时候一起进到驾驶舱里,除了‘王朝之眼’传回来的全息影像之外也没什么可看的。既然是想看盘古的话……你们去那边等我吧?那边应该就能完全看到琉璃了,”

虞夕说着,目光下移到严岳和鹿谨言扣在一起的手上,又道:“对了,严岳,你还是牵着他吧——现在基地里的确还有几个Alpha,但也都不会这么招摇。不是像阿朝一样平时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会按照规定来。你既然没带牵引绳,那就得‘控制’他。”

严岳看着虞夕走上电梯,又看了看旁边怎么看都有点儿笑得不怀好意的鹿谨言,总觉得自己好像又钻进了个套儿里。他有点儿心烦,也有点儿气恼,但他没办法。偏偏鹿谨言还拽着他的手,手指用力夹了一下他的,语气兴奋:“走啊,我们赶紧去那边,等着看盘古啊!”

严岳:“……”

严岳现在开始有点儿后悔把鹿谨言带出来了。

他没办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就只能任由鹿谨言拉着自己往刚才虞夕指过的空地走过去。他们周围还有些人,严岳总觉得那些人在看自己,不但看,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同伴说着些什么。

严岳分不清这些到底算什么,大概是心虚,也可能是尴尬——他忍不住把手又一次往后抽,试着挣脱,可鹿谨言握得那么紧,他没办法在不弄伤鹿谨言的前提下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于是严岳便生出来些恼恨。他恶狠狠地瞪了鹿谨言一眼;出乎他的预料,鹿谨言居然也在看他。Alpha的虹膜颜色本来就比一般人更深些,几乎快要和中间的瞳孔连成一片;这会儿专注地盯着严岳,反而叫严岳一下忘了怎么恼恨。

他看着鹿谨言,鹿谨言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鹿谨言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还附带些格外莫名其妙的柔软笑意出来。

“别怕。”青年这么说,甚至还拉着严岳的手就要往自己裤子口袋里面插。

严岳不明就里。他本来想说“我不是害怕”,可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怎么理解怎么别扭;他又想说“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这话要是一出口,好像又显得格外刻意。严岳脑子里被鹿谨言那声“别怕”搅得一团乱;直到鹿谨言真的把他的手放进了自己裤子口袋里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副腻腻歪歪的倒霉样子。

裤子口袋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严岳的手指和鹿谨言的手指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温暖得有些燥热,令他实在不自在。于是赶紧挣了几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男人抓着自己被鹿谨言拉过的手,他现在一只手干燥冰冷,另一只手却是汗湿温暖的。

严岳咬着后槽牙瞪着鹿谨言:“你有病吧?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鹿谨言的手还插在口袋里,脸上一副看起来有点懵的表情。他过了几秒才讷讷地开口:“我……”青年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再次沉默。他把头低下去,深深地垂着,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语气中有些咬牙切齿:“我……我和你有代沟。我跟你说不通!”

如果放在平时,严岳觉得自己这会儿绝对可以找到很多说辞把鹿谨言怼回去;可现在他的喉咙里却好像也被堵住了,舌头木然地难以动弹。这下是实打实的尴尬了。

严岳有开始后悔了:其实鹿谨言愿意拽着就拽着吧,毕竟被他拽着也不能少块肉。如果严岳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把手抽出来会让他们之间变成现在这幅尴尬的情形,恐怕就算是鹿谨言抓着他的手往衣服里面放,他也不一定非要挣脱出来了。他还握着那只被鹿谨言抓过的手,手心里的汗湿和温暖已经开始褪去,而另一只手也开始回暖——他能迅速调节身体上的变化,无论需不需要,这都成了本能一样的东西。

他正想着,带出来的通讯器却突然震动了一下,严岳掏出来一看,是一条未加密的内线讯息,发件人是沐宸。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20

虞夕要做上机训练,需要穿盘古巨兽的驾驶服,那身衣服穿着非常麻烦。严岳没跟着虞夕进屋,和鹿谨言在走廊里面等着。

鹿谨言看着跟前紧闭的房门,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没头没尾地跟严岳说:“标记他的那个Alpha不行。”

严岳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道:“行不行的也轮不到你说啊。人家虞夕自己喜欢就完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你了解盘古巨兽吗?”鹿谨言突兀地问:“你对于机甲的了解有多少?”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奇怪,严岳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但这会儿走廊里没有别人,也就压低了声音回答:“不就是打那些虫子用的。在‘第一次接触’时期,我们一直处于劣势,大型战列舰和地面机械化部队在喀索斯虫群的高机动性面前显得笨重和脆弱;胶着战打了两百多年,有的殖民星球上资源迅速耗空。机甲项目经过层层试验和审核才被投入战争,并且很快就获得了显著的战绩。主脑系统无法靠克隆人和仿生人来进行匹配,需要真正的‘人类’;而主脑契合度越高,机甲的机动性就越强……不是,我跟你做近代军史科普呢?你问这个干嘛?你自己驾驶过你不清楚吗?”

鹿谨言垂下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看着严岳,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驾驶机甲的副作用?驾驶机甲是有副作用的。”

这话让严岳想起一件事:他其实和虞夕在五年前见过;那会儿他刚刚退役,回地球的中途于木卫二转机,并且做最后一次身体检查。那个时候他刚下飞行器,就远远看到很多地勤人员在朝着一个方向飞跑过去。他朝那个方向一看,便看到一架足有二十多层楼高的机甲,机甲的涂装是无比绮丽的绯红色,可这会儿所有的轴承处都迸发出电火花,并且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弯折。还没等严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东南方向的冰原上有一架体型更大些的机甲飞快驶来。机甲深蓝色的涂装在朝阳下依旧呈现出死气和沉,那架机甲几步就冲到了已经失控的绯红色机甲跟前,两扇呈翅膀状的机翼边缘锋利如刀刃,旋转切割之下,顷刻间便撕裂了绯红色机甲肘部的承重轴承。下一刻,深蓝色机甲的自身后的武器架中抽出一柄窄而长、却没有护手的剑,剑身浮着层隐约的电光。深蓝色机甲的动作快得完全不像是几十层楼高的庞然巨物,它灵活地半蹲下身,挥剑斩断了绯红色机甲的膝部轴承。绯红色机甲顿时像泄了气般颓然跪倒,发出轰鸣的声音。

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变故,就算是刚经历过噩梦般服役的严岳也深感惊愕。男人远远地看着几架巨大的医疗机和工程机迅速就位,工程机上抛下几条滑索,勾住绯红色机甲的头部主控舱,将它和机体分离,带向远方。

一场意外好像已经过去,严岳看着那架依旧伫立在原地、背对着自己的机甲,悚然和不安却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头。严岳深知这些事和他毫无关系,他应该早些去委员会直属的体检机构报道,早点结束一切回到地球,从此过上无忧无虑安稳平静的生活。可尽管他这么想着,脚却像不受控制一般地钉在那里,迈不开半步。

他认得那架倒下的机甲。他看过资料,还在奇美拉训练营里的时候就看过资料:来自海上邻国的机甲,现存仅剩的第五代天照,代号“辉夜姬”,曾经创下连续九次在四线殖民星球成功戡乱的记录,在短暂的退役后,被添加了医疗系统,现作为后勤机继续在太阳系内进行服役……严岳想不通,这样的一架作战经验老道的传奇机甲,怎么会突然失控呢。

深蓝色机甲依旧不动如松地站在那里,它已经收回了长剑,原本平直展开的机翼也正在缓慢收拢。严岳又看了它一会儿,最后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强迫自己转身,准备前往体检机构。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巨大的震动陡然传来。严岳在一片飞行器的警报声中回过头去,只见滚滚烟尘从深蓝色机甲站立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向着停机坪的方向扑来;而在透过浓烟隐约可见,那架深蓝色的机甲已经跪倒在地。

巨大的恐慌蔓延到四肢百骸,严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飞快地朝着那架机甲跑过去。奇美拉计划的改造让他奔跑腾跃的能力都远超人类生理极限。将那些地勤人员和医疗兵远远甩在身后。

他终于看全了那架机甲。和常规机甲不同的是,深蓝色机甲的面部装甲是由一整块银色的平滑金属构成的,冷冷甲光下,竟然是如庙堂中佛像般的似人面孔;深蓝色的光学镜头现在略显暗淡,由于做成微阖凤目形状的镜框的缘故,却更显得有种悚然的悲悯。严岳仰头看着那张巨大的面甲,凉意从尾椎一路顺着脊柱攀爬。他抖了抖嘴唇,声音都被堵在了喉管里,血肉模糊地拖磨出字眼。

“琉……琉璃。”

他喃喃念道。像是在诉说一个随时能破掉的残梦。

那天严岳在医疗队就位之后,便逃一样地离开了事发现场。他魂不守舍地去做了体检,甚至连胸口处安放的为期五年的定时炸弹被更换成一枚新的时,都忘了提出质疑。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有两个工作人员从他身边匆匆忙忙地走过去,说着异国的语言。严岳听懂了几个词,拼凑一下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架绯红色的机甲,现存唯一的一架第五代天照“辉夜姬”,就在刚才已经宣告报废。

在一个拐角,他听到有人在和同伴抱怨。

“这种事怎么好说?我们已经在优化辐射问题了……再说‘盘古之心’最多用个十五年就到头了——就算这样,换下来的还是不得好死。”那人说道,中间夹带了一声叹息:“他们天照的驾驶员,上去了就不让下来,辉夜姬都用了多少年了?这不是找死么?”

“也不能这么说。之前他们不是说自己在防辐射上面做得很好么?辉夜姬出事也可能是意外,五代天照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得是七八十年前的型号了吧?”

“当然了,也怪他们的机甲更替技术,盘古都在研究第九代了,天照现在第七代的雏形还没做出来。对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标榜自己,六代天照的性能完全可以吊打八代盘古么。”

“放屁。你没看去年的演习么?还八代盘古呢?机动性比不过歌利亚,火力不如泰坦,装甲强度被尤弥尔碾着打——隐形涂装倒是有点意思,可你说要是有一天我们又和喀索斯打起来……有什么用啊?”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听说了么?那个驾驶员才是真惨,开舱的时候整个人都变成了焦炭一块儿——这还是不是最重要的。他的解刨是我老大做的,回来跟我们说,死之前全部内脏都已经破裂了。大脑损伤也惨不忍睹。”

“唉。估计还是想着要把机甲弄到安全地区吧。五代天照好像后期的很少有核动力了,不过辉夜姬是早期的产品,应该还没有更换。”

“是,辉夜姬是核动力。”

“那就是了,大概还想开到安全地带吧……是个英雄了。”

“是。是个英雄——这叫烈士。烈士知道吗?活着的才能算是英雄,死了的,那都叫烈士。”

严岳再也听不下去。

他贴着墙,像是个盲人那样摸索着往后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刚开始听到了什么都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最后那句话。

活着的,才能算是英雄,死了的呢?

死了的是烈士。大概有座孤坟,上面镶嵌着一块太阳能和风能的双能源数据板,滚动播放着简短的生平;坟前有点白菊和黄菊,也可以缀些百合和蝴蝶兰,规格再重些,便加上棕榈叶和勿忘我,看似繁华地扎成肃穆和荒凉,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

有人在他脸上拍了拍,把他从回忆中拽出来。严岳皱着眉抓住鹿谨言的手腕,用力地拗下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能不能也把你这个有事没事就得动手动脚的毛病给我改改?”

鹿谨言也拧着眉,毫不让步地瞪着他:“改什么?你被我标记了啊?你是我的Omega,我们合法关系。我摸我自己的Omega还算是耍流氓了怎么的?”

严岳被他这一顿胡搅蛮缠的抢白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抬手就像往鹿谨言脸上招呼。

鹿谨言这会儿却一点儿也没有要躲的意思,动作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梗着脖子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老这样?你说不过我你就动手是吧?你能不能也把你这个动不动就打人的毛病改改啊?你这算家暴你知不知道?你看我就不一样,我从来都不跟Omega动手。”

严岳翻了个白眼,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一巴掌糊在鹿谨言脑门上,世界顿时清净了。

鹿谨言捂着脑袋急赤白脸:“你……你知不知道……就那个什么,就Alpha保护协会!你信不信我去申请Omega仲裁?!”

严岳愣了一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鹿谨言。他觉得按照鹿谨言这种丰富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本事,不去写书真是浪费了。严岳一边觉得和无赖置气显得自己跌份儿,一边又觉得不打鹿谨言浑身难受,最后只能叹了口气,不再看鹿谨言:“据我了解目前并没有你说的那种职能机构,自然也没有你说的那种仲裁。行了,你刚才不是说盘古的副作用么,我不知道。你接着说吧。”

说到盘古,鹿谨言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继续揉刚才被严岳打得有点泛红的额头了,凑过来说道:“无论是哪种机甲,其实都一样:体型庞大。主脑系统本来是战列舰和多功能主战坦克上面的人工智能系统,随叫随到,语音操控,以便于指挥官更好的控制那些庞然大物;后来机甲诞生后,需要把人的意识和AI融合,这不——”

严岳听着鹿谨言开始侃侃而谈,生怕虞夕衣服都换完了鹿谨言的长篇大论刚开头。于是他赶紧截住青年的话头:“说重点。”

“重点啊?”鹿谨言嗤笑一声:“重点其实特别简单。你想啊,人类的意识怎么可能控制那么大的机甲呢?就算是同步率高,也不代表负担就低啊?再加上机甲都需要高强度的动力系统和能源内核,这些东西的辐射不是闹着玩儿的。项目刚开始的时候死人很多。”

严岳点了点头,这些事基本军史上都有讲,他并不陌生。

鹿谨言继续道:“第一次接触末期,基本上还是Beta在管事。Alpha多作为战士出现在部队里。机甲项目一推出,最先被当做试验品的其实是Beta,但是并不理想;后来偶然情况下Alpha上机了,这也是转机的出现。具体原因我其实也不太清楚,那是那些搞科研的人熟悉的事情;但总而言之就是,Alpha体内有一种……嗯……物质吧?学名我也不知道,理论嘛就是可以在减弱精神连接带来的压力同时自我修复被辐射破坏的细胞……大概就是这样。”

严岳听得一愣:“你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玄啊?而且如果真的有这种‘物质’的话,当局也不傻,应该变成是Alpha被拿去做提取源这种发展吧?”

“没办法,这东西存在于生殖腺里,一旦离开生殖腺出来就会失效——天选你有什么办法。”鹿谨言耸耸肩:“你听着当然觉得玄,但在当时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我继续说,当时决策层发现了这件事之后,在机甲的升级方面可以说是更加肆无忌惮。你想啊,反正Alpha是不怎么受影响的,那就不用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了啊;机甲是要上战场的啊,那肯定是做得越牛逼越好啊。而且我还能告诉你,就我所知,当时的驾驶员,只要没在战场上被虫子弄死,活个七八十岁肯定不成问题。而且平时的生活也根本不会受影响。非要说的话……少数人的确会产生一些肾上腺素的紊乱,有可能变得特别好斗,也有可能性欲异于常人。当然,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你看,不管玄不玄的,最后就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事实胜于雄辩。”

严岳听着鹿谨言突然说了名言金句,他心里跳了一下,莫名觉得很有些可爱。这一打岔严岳的思维也跟着发散起来,接着便想到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有些微妙看了鹿谨言一眼,问:“那照你这么说……你自己没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啊。我好得不行。”鹿谨言信誓旦旦:“我那个时候可是……算了,不提了。不过嘛,我弟弟倒是有点问题。”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弟弟属于后者。他那些事儿……我估计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19

对于一些事,严岳之前本来是不信的。比如鹿谨言之前那套关于Alpha信息素对于Omega的抚慰作用——可等他切身体会到了,才知道并非胡说八道。

温暖平和的梦给了他难得的好眠。那股淡淡的腥萦绕在他鼻尖,伴随着空气充满了肺叶。等到严岳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睡得很好,于是醒得就很快,也不觉得有刚起床时常见的眩晕和隐痛。这也叫严岳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被人脱了个精光的事实。

是真正意义上的“精光”——脱他衣服的人一定缺乏照顾别人的经验,又或者本身是个裸睡爱好者才推己及人;严岳青着脸低头从身侧掀开被子,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连条内裤都没被剩下。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鹿谨言没有提前知道他锁骨下方的东西是枚炸弹的话,十有八九也能给他撬下来一了百了。

然后严岳后知后觉地发现,隔着层薄毯,自己的腰上正堂而皇之地横着一条手臂。随着他猛地坐起来的动作,那条手臂也就遵从重力作用砸在了他的大腿上,隔着层薄薄的毯子压着某处有些尴尬的器官。

手臂的主人这会儿还在安眠,之前那条塞在严岳脖子下面的手臂横在枕头上,手臂内侧白得仿佛在反光。严岳看着那条胳膊,满脑子想着难怪自己刚睁开眼就觉得脖子有点不舒服,别别扭扭地拗着,偏偏又不是落枕后那种僵硬的酸痛。原来就是这个缘故了。

鹿谨言睡着的时候比他醒着活蹦乱跳的倒霉样子显得年轻了很多,于是竟然也有点讨喜可人的味道。那两弧浓密的长睫驯顺地伏着,跟着他咂嘴的频率轻轻抖了抖。他的手臂往回收了收,很自然地把自己和严岳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像是猛兽终于扣住了猎物。

严岳略略挑眉,抬手在鹿谨言的胳膊上拍了拍。

青年懵懵懂懂地掀开眼皮,黑沉沉的眼睛有点发空。他有那么几秒钟才把视线从严岳的身后一点点拽回到严岳脸上。鹿谨言看着严岳,全然是没有睡醒的样子,畏光一样眯起的眼睛眨了眨,又闭上了;他凑过来,躲进毯子下面,用鼻尖在男人胯骨上拱了一下。

“别折腾,”他喃喃道,“才几点……母鸡下蛋都没你勤快。”

又说:“乖一点。再陪我躺一会儿。”

严岳被这种亲密暧昧的动作镇在那里。他沉下脸,手脚麻木了一样地僵着,想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鹿谨言跟他犯浑撒野的时候他拳打脚踢都没有心理负担,可这会儿Alpha软了下来和他腻腻歪歪,他却一下被卸了劲道。严岳不动声色地咬牙切齿,他现在如同陷进了一堆棉花里,手脚都提不起力气。他转念又想到刚才的梦,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偏偏鹿谨言已经重新闭上了眼,完全没察觉到半分,甚至还特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抬起一条腿,压住了严岳。他现在就好像只缠手缠脚的大型宠物,收敛了爪牙,翻着肚皮伸着舌头,黏人得不行。这幅样子比他梗着脖子惹事儿的时候更叫严岳无从应对。男人任他抱着纠缠,脑子有点儿放空,一时间竟想不出抽身的对策。

憋了足足有快十分钟才说:“起来,我要吃饭。我饿了。”

鹿谨言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手脚并用地开始要起床。只是他现在两条胳膊都箍着严岳,就好像守财奴看着宝藏般舍不得撒手,于是竟伸手在严岳光裸的身上摸来摸去,闭着眼找着力点。他摸了半天,右手总算是扣住了严岳的肩膀,可左手却在上移的时候好巧不巧碰到了严岳的胸口。鹿谨言手指修长,几乎要堪堪碰到镶在锁骨下方的定时炸弹上。

严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想把鹿谨言推开。虽然说那颗微型炸弹不会因为鹿谨言碰一下就当场引爆,但好歹是个危险物品,严岳还是有危机意识的。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鹿谨言,脸就彻底绿了。

鹿谨言摁着他胸膛的手往旁边移了点儿,刚好扣在严岳左侧的胸肌上。青年不愧是个Alpha——眼睛还没睁开、人还没清醒就能死皮赖脸地耍流氓。

鹿谨言的手在严岳的胸肌上不轻不重、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

严岳:“……”

严岳顿时心跳加速,仿佛回到了奇美拉训练营里被教官摁着打了好几针肾上腺素。

鹿谨言还在那里跟他好死不死地耍嘴皮子,估计真觉得自己着实风流。

“你说你虽然脸长得不好看吧,还别说,那个啥啥……胸的手感倒是没话说。”鹿谨言不怕死地在往火堆里一捆一捆地添柴:“我跟你说,你还是很上道儿的。我以前也没睡过你,这都没发现,你身材其实不错啊……要哪儿有哪儿胸大腰细的。我跟你说,其实吧,关了灯人跟人都一样;Omega一样得注意身——”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严岳从床上掀了下去。也就是这会儿,严岳才发现,鹿谨言竟然还知道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穿着白色的短袖圆领T恤和宽松的睡裤。严岳看看鹿谨言,再看看自己,心情更加一言难尽的微妙起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狠不下心“收拾”鹿谨言,便只能赶在鹿谨言梗着脖子准备开始发表新一轮长篇大论之前把青年的话截住:“早饭吃什么?”

鹿谨言愣了一下,张口就来:“吃……西红柿鸡蛋面?”

严岳:“……”

鹿谨言总算是清醒了,也总算是察觉过来不对劲儿。青年脸上浮起层淡淡的红,垂下眼睑,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曲着手指在自己的鼻梁上蹭了几下才反问严岳:“那你想吃什么?”这会儿青年把自己的一双长腿盘了起来,微微垮着些身子,头发乱蓬蓬的,倒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怜可爱。他这幅样子叫严岳本来就半软不硬的心彻底没办法再和他计较了。

“时间还早,”严岳随便换了个话题,“去食堂吃吧。吃完了转转看……”他说着,突然心思一动,边下床穿衣服边问鹿谨言:“想不想看看盘古?”

“盘古?!”鹿谨言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最新的盘古巨兽吗?”

严岳被青年声音中的喜悦感染,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然鹿谨言正仰着脸也在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盛满了细碎的光。

鹿谨言没站起来,就那么屁股坐在地上盘着腿往前蹭了两步,半分尴尬也没有的抬手捉住了严岳的裤腿。他眨了眨那双含情的眼,弯着唇角笑了起来,这一笑,眼下便浮起一对不甚明显的卧蚕来。大抵是兴奋过了头,鹿谨言连声音听起来都比平时要软。他美滋滋地扯了几下手里的布料,像是怕严岳反悔那样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带我去看盘古呀?”

鹿谨言之前是盘古巨兽的驾驶员,严岳是知道的;这次提出来带着鹿谨言去看盘古,也颇有点顺水推舟做人情的味道。他能感觉到鹿谨言身上那些不合时宜的强势和完全像是自我感动一样的保护欲——可严岳没法否认,就算是不合时宜的强势和自我感动的保护欲,他却终归是渴望的。严岳想把这些东西都归咎到标记链上,归咎到Omega和Alpha的生理本能上;可无论找了多少借口,他的心里清清楚楚。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改变,有些东西在破土……无论是否合时宜,它们已经在他心里。

严岳只是没想到鹿谨言对于能看看盘古巨兽这件事有这么大的兴致。他低着头,看着青年眼睛里的光和嘴角的笑;在严岳的印象里,他没怎么看到过鹿谨言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不想让这样的表情消失得太快。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想叫它们出现在鹿谨言的脸孔上的。

严岳学着鹿谨言之前的样子也干咳了两声,伸手拉着青年的手臂拽他起来。“你再磨磨蹭蹭的,让我五分钟之内出不了门的话,我就不带你去看了。”严岳说着,甩开鹿谨言往浴室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你头发有点儿长。不愿意剪短的话……待会儿找根皮筋收拾一下,别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出乎严岳的预料,已经早上八点多钟,但食堂里还是空荡荡的,倒是一眼看到虞夕坐在角落里,对面还坐了个人。

看到虞夕,鹿谨言表现得比严岳还激动。“那个……那个是不是昨儿晚上来咱们这儿的那个Omega?贼他妈好看的那个——”他手里端着餐盘,用胳膊肘戳了戳严岳:“他叫……叫虞什么来着?”

严岳往餐盘上放了三个馒头和一碟腐乳,边伸长了手臂去端粥边告诉他:“虞夕。”

鹿谨言好像很喜欢虞夕的样子:“我们一会儿过去和他一起吃饭吧?”

严岳本来就打算问问虞夕盘古机库的位置,他不好一大早去打搅,没想到在食堂碰到了。严岳点点头,问鹿谨言吃不吃鸡蛋。

鹿谨言看了看餐盘里的东西,说:“我不吃了……还真别说,你们这儿伙食就是不一样,就这馒头大小,你打死我我也就能吃半个。”

严岳看了一眼那也就拳头大小的馒头,又看了看鹿谨言一脸认真的样子,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给自己拿了个茶叶蛋。

他刚准备带着鹿谨言往虞夕那边走,就听到鹿谨言说:“我想吃咸鸭蛋。”

严岳就给他拿了个咸鸭蛋。没想到鹿谨言还不满意,又说:“你拿那边那个,对对对,就是那个……我跟你说,那个一看就是双黄蛋。”

严岳:“……”

“哦对了,”鹿谨言说,“我不吃蛋白。为了避免浪费,你一会儿把蛋白吃了吧?反正你什么都吃,多吃几口的事儿。”青年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好像全天下都亏欠他一样。

严岳停下脚步,沉默地把已经放在餐盘里的双黄蛋拿了下来,走回去放回了橱窗里。他在鹿谨言那副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往青年小腿上踢了一脚:“毛病多就别吃了。”

鹿谨言:“……”

他们离虞夕还隔着两三张桌子的时候,虞夕刚好抬起头和对面的人说话,也看到了严岳,姣好的脸上挂起点温和的笑意,和他们打招呼:“休息过来了吗?”

严岳带着鹿谨言走过去,在虞夕旁边坐下,才看到虞夕对面坐着个……严岳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定性比较好:如果看长相的话大概是个不会比鹿谨言小太多的青年,可那股子纯然的气质却还像是少年。他闻到股很淡的甜味,严岳狐疑地看了看那个人,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虞夕,有点儿拿捏不准自己该不该开口。

反而是鹿谨言先动了:青年站起来,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探过身去,他抽了抽鼻子仔细地在对方跟前闻了闻,突然在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抬起右手,食指勾着那人穿的高领衫往下一拉,露出段藏着的脖子来。对方被他吓了一跳,在椅子上弹跳了一下,惊惶地向后躲闪,几乎要仰着跌倒;那双眼睛里闪过如临大敌般的警惕,继而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领口。

可也就是那一晃眼的工夫,严岳也清清楚楚看到了圈紧箍着的深蓝。

鹿谨言已经坐回了原位,抱着手臂看着坐在斜对面的人:“Alpha?”他说着,勾起一边的嘴角笑了,又问:“哈。不是吧……还有你这样一身奶味儿的Alpha?”

严岳不太能理解鹿谨言这种行为——Alpha天生攻击性极强;据说这也是为什么生育中心会被建成“盒子”的灵感来源:好像Alpha最开始集中管控的那几年,也没有这么严格,都让他们在一处空间里自由活动,但很快就出现了Alpha之间的斗殴事件,并且屡禁不止,甚至闹出过人命。严岳拧着眉,看着对面依旧惊魂未定的Alpha,在桌子下面踢了鹿谨言一脚:“你有病吧?刚见面就动手动脚的。”

鹿谨言立刻就挂出一副不忿的表情,但估计是严岳之前的苦口婆心总算有了点功效,这次他虽然又开始梗着脖子,但是好歹没再胡言乱语。

虞夕站起来,走到对面坐在了那个Alpha的身边,还是挺好脾气地对着严岳笑了笑:“没事,Alpha嘛……就这样,同性相斥、生理本能。”又伸手摸了摸身边人的背,安抚道:“别怕。阿朝,打个招呼。”

大概是鹿谨言刚才那一下真的吓着了对方,虞夕轻声细语地哄了半天身边的Alpha,严岳也没见他敢往鹿谨言的方向投去目光。反而是虞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严岳介绍道:“这孩子叫虞朝,很小的时候就被我遇到了。他……一直跟着我,没怎么见过别的Alpha,胆子比较小;你不要见怪。也……也不要吓他。”又说:“阿朝,打个招呼。这位是前瞭望者,严岳,之后会是我的同事。”

严岳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虞朝?哪个朝?朝夕的朝?”他说着,心里缓慢浮起些不安:虞夕,虞朝……这样的名字决计不是巧合,倒很有可能是虞夕刻意为之……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脑子里猛然响起昨天虞夕说的那句“退役是不可能的”话来,那感觉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悚然”了。

他这边想着,想得自己有些隐隐的害怕,正准备开口再问点儿什么,虞夕却淡然开口,打断他道:“不是。是朝阳的朝。”虞夕说完这句话,像是怕严岳再说些什么一样,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那样子有点像是在逃避:“我八点半有上机训练,得先把阿朝送回去。你们先吃,我们就先准备回去了。”

就算是严岳情商再低,这会儿也听出来虞夕不想继续谈那些事情。他也只好赶紧强迫自己把另一件事先说出来:“对,你得做上机训练……那机库怎么过去啊?我……”严岳拍了一下鹿谨言的后背,干巴巴继续道:“我想带着他过去看看盘古。就……感受一下高科技武器的熏陶不是。而且你看我这不是也挺久没见琉璃了吗……”

虞夕听他说完,眼神是很错愕。“那……”虞夕犹豫了一下,本来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现在又坐下了:“那你们吃快一点儿,等会儿把阿朝送回去,我带你们过去好了。”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18

尽管知道了虞夕的宿舍就在隔壁,严岳还是执意要送。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的鹿谨言听到他准备出门的动静,翻了个白眼,一副又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严岳赶紧瞪了他一眼,抢在鹿谨言开口之前呵斥了声“闭嘴”。

虞夕就看着他俩,带着笑客套地推脱了一下,但严岳真的跟着门口走的时候,也没再说什么。

门在身后虚掩上,空荡荡的笔直走廊里就只剩下他俩。周围一片惨淡的白。

虞夕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他对着不远处的另一扇门抬了抬下巴:“那边就是我房间,离得很近,应该是白麒特地安排的。你平时要是愿意,也可以带着鹿谨言过来串门儿。”

严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虞夕继续说道:“你真的不用往心里去,也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这样了,鹿谨言挺好的。”

严岳迟疑了一下,用自觉比较委婉的说法道:“可能过段时间你就不这么觉得了。”

“还好吧,我看他不错,就是比较欠管教。”虞夕摇了摇头:“以后你估计要操心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奇心不重,不代表别人的好奇心都不重。你还是记得叮嘱他一下吧。护着你是件好事,可有时候……太好了不见得好了,你知道吧。”

“嗯。”严岳简短地回答:“我知道。”

他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刚才的变故发生太快,以至于他忘了本该问的。“虞夕,”他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有些迟疑地开口,“盘古……这几年应该也一直在升级,辐射的问题怎么样?”

虞夕大概是没想到男人会问这个,微微愣了愣。他看着严岳,眨了眨眼,却没有正面回答。“就还是那样……不是什么大事,早晚的问题而已。”他说着,在严岳的手臂上拍了拍,很快就结束了话题,显然是不想多谈:“好啦,我也要早点回去了。反正现在我们又都在基地里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来日方长,回头再聊吧。我今天真的挺累了。”

他说着,回头朝严岳挥了挥手,走向自己的宿舍。

严岳刚打开门,就看到鹿谨言正在继续翻看那些投影文档。一边看,还一边皱着眉头思索,好像准备发表些惊世骇俗的言语来评头论足。严岳被这一幕刺激的不轻,几乎是反手甩上门就冲到了那面白墙前,挡住了Alpha看向投影的视线。

“你能不能有点自觉?”滚到嘴边的怒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软了下去。最后只能变成这样一句无奈:“今天幸亏来的是虞夕。要是换了别人……来这里之前沐宸跟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是不是?你真的以为你这样是正常的吗?你不该知道那些事情——像你这么年轻的Alpha不该知道喀索斯文明,也更不应该去关心政治和军事。你就这么……”

严岳觉得自己现在连说话都觉得累。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来:“你就这么记吃不记打?”

他看着鹿谨言,他发现鹿谨言也在看着他。青年的脸上挂着错愕,眼睛里盛着困惑,还有些茫茫然的委屈和伤心。顷刻间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宛如猩红粘稠的潮。

鹿谨言是不明白这些事情的。鹿谨言当然不明白这些事情。青年不会明白严岳的焦虑和恐慌,不会明白严岳的患得患失和杞人忧天。他不会明白严岳在害怕什么,不会明白严岳在那个瞬间是多怕脑中的幻觉成为现实。

严岳张了张嘴,声音凝固在喉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和鹿谨言说清楚自己到底在焦虑和恐慌什么。他说不清那些患得患失和杞人忧天。

我是想好好沟通的,我是想把这些事说清楚的。严岳站在那里,看着鹿谨言茫然的脸孔,心里也跟着一并茫然起来。可这有什么真正需要沟通的呢?他想。Omega和Alpha之间有什么需要沟通的事情吗?不是有标记链吗?按理说不是可以同感共情吗?

说什么呢?怎么说呢?

有必要么?

无关紧要、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满了严岳的大脑,又从严岳的大脑向下蔓延,好像有自我意识般地占据了他的肺叶和心腔。它们吞掉了他需要的空气和血液,让他的脑子里变得空荡荡、沉甸甸,让他的手脚变得冰冷和木然。

鹿谨言拧着两道浓秀的眉站了起来,青年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脸。然后鹿谨言好像叹了口气——那动作太轻了,严岳无法确定。鹿谨言朝着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了,略低着头看他。这次他们离得近了,严岳便能听到鹿谨言真切地、无奈而轻柔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从青年的薄唇间吐出,一并抽掉了严岳身上全部的力气,让严岳觉得哪怕只是抬着眼皮看着鹿谨言都是多余。

他垂下眼,任凭鹿谨言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臂。青年拽他的力道并不大,甚至能被称之为温和。鹿谨言就这么拉着他,往后倒退着走了两步,又两步,再两步。鹿谨言真的没用什么力气,如果严岳想挣脱这种暧昧的牵引,简直再容易不过。但严岳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动了。

他被鹿谨言一直拉到了沙发前,看着鹿谨言先坐了下去。鹿谨言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你坐下呗,老站着多累啊。”鹿谨言一边说,还一边用尚牵着他的那只手摇了摇他的胳膊,又补了一句:“这沙发挺舒服的。你刚吃饱那会儿不是挺喜欢在上面儿瘫着的。”

这话的确是说的不假,可惜严岳现在虽是疲累到了极点,却也不想坐。他不但不想坐,也不想躺下;他不愿抬眼,也不想就此闭眼;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逃……非要说的话,他现在甚至生出些不但迟了多年,而且格外幼稚可笑的厌世来。

严岳想,他这会儿总算是知道了,他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好好活着了。但是就算不能好好活着又怎么样呢?难道去死么?就像他刚接到委员会电话时想的那样:去到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躺在白惨惨的盐碱地上等着血肉里镶嵌的定制炸弹爆炸么?他已经过了那股劲儿了,他已经不想死了。其实他从来都不想死,他不舍得。

严岳突然想到了基地外面连绵起伏山峦上的松柏,他来的时候透过狭小的舷窗往下看,看到一片苍翠的树冠,生机勃勃。男人茫茫然地想,那些植物倒是快活的。天生地养也就罢了,还不必去苦恼什么。漫长一生过到最后也是至死都挺拔、至死都苍翠。

他正想着,却突然被鹿谨言拽着手腕扶着腰侧转了半圈,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大腿和青年暖烘烘的身体挨得紧紧的。严岳下意识皱了眉,刚想说什么却见鹿谨言又弯下腰,把他的两条腿也一并抬到了沙发上,让他越过自己的膝头去踩着另一侧的扶手,又伸了手自然而然把他圈在了怀里。

鹿谨言这套动作无比熟稔,好像之前早就演练过千百遍一样的自然。他几下就把严岳摆弄出一副跟自己既亲密又亲昵的样子来。于是严岳一时间不明就里,竟然也忘了继续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现在全身的重量都陷在了沙发里,自己的两条腿都压在鹿谨言的身上,整个人像是掉进一大团棉花中提不起劲道。严岳摇了摇头:“你这又是犯什么毛病,你让我好好坐着不行么?”说着,便准备把腿放下来。

鹿谨言这会儿倒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刚才喊你坐了。是你非得杵在那儿当杆子。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他摁住严岳的膝盖,搂在严岳腰上的手也用了点力气:“你别乱动。我告诉你,Omega就该有个Omega的样子,我都伸手了,你就该老老实实让我抱着。过去多少人排着队想让我抱我看都不看,你现在白占多大便宜啊。”

他还说:“之前很多Omega都说过我信息素的攻击性强,叫他们不舒服。我从没为了谁特地克制过,你是第一个。你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严岳被他的胡言乱语和胡搅蛮缠弄得忘了胡思乱想,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是,对,没错,你说得有道理。”严岳甚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还笑了笑。严岳和鹿谨言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严岳已经能在某些方面上非常了解他。严岳反问:“我是第一个?”

鹿谨言完全没有谎言被戳穿之后的慌乱和不安:“之前不能算,后来在那个倒霉催的盒子里又常年被麻醉剂啊项圈啊什么的控制着,就算我想,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这会儿简直可以算是蹬鼻子上脸,抱着严岳还轻轻晃了晃:“怎么,吃醋了?”

严岳:“……”

“你真的不用吃醋。”鹿谨言说:“我早就说了,你看,就算全天下的Omega都喜欢我也没用。我标记你了,我会对你负责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不行。可我也说了,我不认,我会想办法的。”

严岳听着他笃定的语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鹿谨言立刻踩着他伸到脚边的梯子爬下来,根本不管那梯子搭得多仓促。他好像根本不怕自己会被这架梯子摔死,语气里还带上了点刻意的嬉皮笑脸:“你光知道不行,你还得记住了才行。我跟你说,我可是一诺千金的人,我的承诺很值钱的。”他抱着严岳,信息素的味道也环绕着严岳。Alpha将自己变成了一道壁垒,倒真让严岳生出了些虚幻的心安。

他沉在这种心安中,倦怠感漫过来,将他往幽暗的深处拖去。

他隐约听到鹿谨言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可其中大多数他听不清也听不懂。最后大概鹿谨言也说累了,四周只剩下一片安静。

严岳后来觉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他身边始终环绕着那股温暖的腥甜。他短暂地做梦。梦到自己似乎在到了云层中,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他的身体轻得很,仿佛是已经脱离了肉身的灵魂。他在这轻盈的梦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他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恍然间却觉得前方有光。于是严岳便向着那团浅淡却明亮的金色飘去,他越靠近,便觉得越温暖。好像他回到了还没有进入奇美拉训练营之前的时候。他尚年幼,他一无所知,亦无所惧。

他“看”到许多散碎的画面——那些东西更像是直接呈现在他脑海中的影像。他看到自己小时候吃的一大块棉花糖,看到监护人把厚实的绒毯摊平了晒在阳光下,看到河道旁绿化带中开得正好的一枝碧桃……他看到了自己早就遗忘的、封存在脑海深处的十三岁之前的种种。他看到他一生中最好的那段时光。它们冲开了严岳的自我保护机制,盘踞在他的脑子里,密密匝匝,挤得没有半分多余的空间。

它们挤走了异星橙红色的天空,挤走了领主灰紫相间的外骨骼和金色的视觉器官,挤走了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虫海,挤走了冷兵器和热兵器;它们挤走了谎言和牺牲,挤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挤走了血汗和泪水,挤走了狼藉的伤痛……

它们出现得如此突然和欢欣,令严岳在梦中措手不及。

最终,它们令严岳恐慌。

他不该梦到这些东西的,他应该把它们全都封存和遗忘——那漫漫的时光长河,早该把这些东西冲刷成碎末,让它们消弭殆尽。他怎么能记着这些东西呢?他怎么能回想这些东西呢?

它们会害死他,它们会把他的体面和尊严都夺走。它们让他无法成为千疮百孔却依然挺直了脊梁站立着的“英雄”。

严岳恐慌着、抗拒着,却又无法克制自己去看它们。男人在睡梦中挣扎,手忙脚乱地想要逃离,可他周围都是软绵绵的云,他根本使不上力。

偏偏那些云还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般地裹住他的手脚,那些云如此温暖。

有个声音遥远地飘来,神谕般贴着他的耳朵呢喃。

别怕。

那声音说。

睡一会儿就好了,别怕。

那声音说。

严岳,你睡吧,不会有事的。

那声音说。

严岳,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于是慢慢的,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男人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不再去抗拒和挣扎。他听着那个神谕般的声音,那么远,那么沉,带着难以言说的魔力,把他带向更温暖地方。

TBC

第一卷 黃金時代 17

“这是欺骗。”

鹿谨言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把严岳从混乱和焦躁中拉回来。他看着站在旁边,抱着手臂、挂着冷笑的Alpha,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虞夕显然也被惊着了,很是有些诧异和错愕地盯着鹿谨言:“你……你说什么?”

“你们这些Omega真的挺有意思的。好好的一件事就不能直接说吗?还什么借口理由,换个方式……不嫌累吗?瞭望者我知道——奇美拉造价高昂,对不对?只用五年太浪费了。”鹿谨言说着的时候,脸上竟然慢慢挂起了笑,可眼睛里翻滚着烈焰。严岳不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生气,于是也忘了去让他闭嘴。“我猜应该是这样:瞭望者这个计划最开始就不是为了‘观察’才被提上议案的,但是这件事只要一代一代在实战中投入到战略星球上,就能发现之前的初衷过于理想——在役瞭望者的使用寿命太短了,于是设计初衷有所改动,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换一换,我猜最开始他们应该不是‘瞭望者’,而是‘潜伏者’。对不对?这个计划一开始应该也不是为了监视。当权者总有野心,那些人位高权重,想要的怎么可能只是观察和监视?他们想开战,你们也想开战。人类都在疯了一样地想开战、想胜利,战胜一个地外高级生物文明,这是多大的吸引——但可能吗?我觉得这么多Omega吧,也就严岳又老又丑还没脑子,不会往深里想,真的以为自己过了五年倒霉日子就熬到头了——我猜,你应该是通过主脑测试之后,就知道这件事了吧?不光是你,这个基地里的Omega和Beta一个一个比谁都清楚,你们只瞒着严岳。”

鹿谨言微微眯起眼睛:“你们只瞒着‘瞭望者’。”

“你们得叫他们用命去填你们往自己野心走的那条路啊,”鹿谨言说,“你们告诉他们真相的话,他们还怎么兴高采烈地往里跳啊?”

荒诞。异常。

这是严岳脑子里最先出现的反应。他不知道同样听到了鹿谨言一席话的虞夕是作何感受,可那些话落在严岳的耳朵里,敲击在耳膜上,反馈进大脑里,就只剩下荒诞和异常。

一个Alpha,一个如此年轻的Alpha——怎么可以说出这些,怎么可以知道这些。

鹿谨言不应该说出这些,鹿谨言不应该知道这些;鹿谨言甚至不应该为此感到愤怒,他不该嘲讽、不该讥诮……

鹿谨言……

鹿谨言如此异常。

严岳拧着眉,垂着眼,呵斥道:“你闭嘴。”

他没办法去看鹿谨言的脸,青年的那些愤怒、嘲讽和讥诮像是一群凶兽,把他往悬崖绝路上逼。他也没办法去看虞夕,他害怕看到虞夕挑起的眉稍和探寻的目光,他害怕虞夕问他。

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严岳甚至想逃回那颗他足足呆了五年的星球。他意识到在某些时候,原来他的同类比那些异族更为恐怖。

他终于意识到。他终于认清。

时至今日,十年过去。

无数的情景在严岳的脑子里模拟。他看到虞夕摁下警报,看到白麒带着一大群人涌进来,看到鹿谨言被摁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大卸八块、支离破碎……那些溢出的猩红旋转着涂抹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些幻觉一样的东西如此真切。

冷汗在背脊上攀爬,严岳想叫自己冷静一点,于是他张大了嘴巴,几乎是把周围的空气吞咽进喉管中……他攥紧了拳头。

“你说得对。”

伴随着清晰的四个字音,扭曲的臆想被击碎。严岳猛地抬起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尖锐的警报,没有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没有破门而入,没有混乱的肢体冲突,没有无影灯,没有冷冰冰的金属台,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脂肪……什么都没有。

他就还是好好地站在房间里,周围是一大片像是医院般的洁白。鹿谨言还是抱着手臂,还是挂着冷笑,可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至于虞夕,虞夕的脸上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连诧异和错愕都消失了,就只剩下平静。虞夕看着他,这会儿倒是生出些关切的意味。

虞夕指了指沙发:“你不过去坐一会儿?”他补充道:“你好像有点焦虑。”

严岳张了下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是僵住了一样,竟然无法构成半个音节。他看着鹿谨言朝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不赞成地摇着头,就好像刚才严岳做了多么奇怪的事情一样。鹿谨言搂住了他的肩膀,让严岳能靠在自己怀里。鹿谨言高挑的身形做起这种事情显得格外得心应手。严岳依旧有些僵,他好像刚刚接受了异常高强度的电击,他并没有能很好地贴着青年的身体让自己软化下来。

于是鹿谨言本来搂着他肩膀的手就只能落到他腰上。严岳尝试着反抗了一下,可就算是反抗,这样的动作依旧像是关节都生了锈的人偶做出来的徒劳。

他被鹿谨言半拖半抱着往沙发上带,脑子里突然就呈现出来他那会儿带着鹿谨言从盒子里登记出来,再去商场购物时候的情景:那会儿他遇到了一个Omega,他不怎么喜欢对方,他闻到鹿谨言身上的信息素,铁的冷与血的腥撞击在一起,如此鲜明;那会儿鹿谨言骤然升高的信息素超过了项圈里设定好的“安全值”,于是电击随之而来;那会儿青年被电得不轻,也是这样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车里,摔进副驾驶的位置……

明明是没发生多久的事情,可此时回忆起来,却散乱得像是断断续续的图片,无法串联。

从门口走到沙发,其实也就几步的距离,可严岳总觉得过了很久,他才真的陷入那一片柔软的安宁之中。他坐稳了,手里也被鹿谨言塞了只杯子,陶瓷摸着如此温暖。

这一切叫严岳终于能多少安定下来,他觉得自己刚才仿佛宕机了的大脑终于还是迟缓地运作起来。他看向虞夕,虞夕也跟着他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留给他一个姣美的侧脸。

严岳想,他应该说些什么,可这会儿他又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开口。他沉默着,又垂下眼睛去看杯子里的热水,仿佛他只要这么盯着,杯中的水就能泛起涟漪,仿佛他只要这么盯着,那些涟漪中就能生出个好些的开场白。

然后他在漫长的沉默中听到虞夕说,挺好的。

终于轮到严岳错愕,终于轮到严岳惊异——他想了那么多,却没有想到虞夕是这样的反应。

严岳侧头看过去,虞夕并没有转过头,就还是盯着前方的白墙,还有白墙上停滞的投影。虞夕有一副非常好的相貌,他的嘴唇像是两瓣打开后再合拢的花。

“别多想,”虞夕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严岳,我没那么多好奇心。我也分不出来精力。”他说着,终于转过来看着严岳,他弯一弯唇角,勾起个很浅的笑。

“大家相识一场,我对你有信心。”虞夕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对于别人的隐私没有什么兴趣,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算了。更何况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我很高兴,我能把我想说、但是说不出来的话……”虞夕没有再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等他重新抬起那对浓秀的长睫的时候,光又回到了他眼里,波光粼粼。

“我们都没办法说,严岳。很多事情我们心里都清楚,可是我们没办法说。有人能替我们说出来,这是件很好的事情。”虞夕说道:“我早早认清我是受害者而非‘英雄’……严岳,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有多羡慕你。”

虞夕的话就像是利剑——如果说刚才严岳构筑了壁垒——他一直在构筑壁垒,从他远离熟悉的一切,到他回归熟悉的一切,他一直是靠着自己构筑的壁垒活下来的。他得给自己找足够多的借口,他需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也需要让自己永不退宿、勇往直前。可虞夕跟他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受害者。

这三个字是严岳从来都不敢去想的。纵然他在心里一直挣扎着、矛盾着、在怨恨与宽容中来回的摇摆。纵然这三个字无数次都隐隐约约地在心海中浮起,可他也都用手把它们狠狠地摁回去,就好像它们只要不出现,有些事便从来不曾发生。

可怎么会有什么是“从来不曾发生”的呢?

那些植入他身体里的异族的基因血肉,那把切开他小腹的森森利刃,那颗镶嵌在他胸膛之上的定时炸弹……他原本的人生,他本该得到的一切。

满目全非。

“不……”他艰难地开口。干涩的音节被声带弹出来,一下一下凌迟着他的咽喉。“你……你不要这样……”

“虞夕,”他说,“别……别那么想。”

“虞夕,”他几乎在哀求,“别……别羡慕我。”

更早的回忆被大脑调出来。严岳看到一间窄小的宿舍,那么小,那么窄,几乎可以用“逼仄”来形容。那里面就只能塞得下一张上下铺,还有一只小小的桌子。

严岳看到一个少年,或者说是男孩——他实在是太过年幼,于是显得格外荏弱不堪。他挥舞着自己细瘦的手臂和同屋的另一个人打招呼,他脸上生机勃勃,充满了期待和兴奋的光。

那么耀眼。

年幼的严岳骄傲得近乎锐利,他说:“我叫严岳,我在出生体检的时候除了被确认了第二性别,还被发现体质特别优秀、异于常人!就算是这次的蜂后筛选,我们家那片儿的Omega都没有我厉害,我是破格被选来的,教官说我是个绝对能成为瞭望者的天才!”

同屋的室友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铺上,听到他的声音,便抬起脸来看他,过了一会儿才羞涩地抿了下嘴:“你好啊,我叫虞夕。夕阳的夕。”

“我们未来几年应该都会住在一起了!那我们要当好朋友呀!我们要一起努力,一起成为瞭望者,一起做英雄!做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英雄!”年幼的严岳不知天高地厚,一屁股就坐到了年幼的虞夕身边,他熟稔地牵起对方的手,完全不顾对方感受地用小指勾住了对方的,还摇晃了好几下。“我们约好啦!”

时过境迁,不管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不管他们长大后意愿如何。

现在坐在这里的,三十岁的严岳和三十三岁的虞夕,成功退役又被征召回来的瞭望者和第八代盘古巨兽的王牌驾驶员——的确都成为了人们闲来无事都愿意口口称颂的那种“英雄”。

但是,代价呢。

代价是什么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