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金時代 18

尽管知道了虞夕的宿舍就在隔壁,严岳还是执意要送。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的鹿谨言听到他准备出门的动静,翻了个白眼,一副又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严岳赶紧瞪了他一眼,抢在鹿谨言开口之前呵斥了声“闭嘴”。

虞夕就看着他俩,带着笑客套地推脱了一下,但严岳真的跟着门口走的时候,也没再说什么。

门在身后虚掩上,空荡荡的笔直走廊里就只剩下他俩。周围一片惨淡的白。

虞夕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他对着不远处的另一扇门抬了抬下巴:“那边就是我房间,离得很近,应该是白麒特地安排的。你平时要是愿意,也可以带着鹿谨言过来串门儿。”

严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虞夕继续说道:“你真的不用往心里去,也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这样了,鹿谨言挺好的。”

严岳迟疑了一下,用自觉比较委婉的说法道:“可能过段时间你就不这么觉得了。”

“还好吧,我看他不错,就是比较欠管教。”虞夕摇了摇头:“以后你估计要操心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奇心不重,不代表别人的好奇心都不重。你还是记得叮嘱他一下吧。护着你是件好事,可有时候……太好了不见得好了,你知道吧。”

“嗯。”严岳简短地回答:“我知道。”

他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刚才的变故发生太快,以至于他忘了本该问的。“虞夕,”他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有些迟疑地开口,“盘古……这几年应该也一直在升级,辐射的问题怎么样?”

虞夕大概是没想到男人会问这个,微微愣了愣。他看着严岳,眨了眨眼,却没有正面回答。“就还是那样……不是什么大事,早晚的问题而已。”他说着,在严岳的手臂上拍了拍,很快就结束了话题,显然是不想多谈:“好啦,我也要早点回去了。反正现在我们又都在基地里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来日方长,回头再聊吧。我今天真的挺累了。”

他说着,回头朝严岳挥了挥手,走向自己的宿舍。

严岳刚打开门,就看到鹿谨言正在继续翻看那些投影文档。一边看,还一边皱着眉头思索,好像准备发表些惊世骇俗的言语来评头论足。严岳被这一幕刺激的不轻,几乎是反手甩上门就冲到了那面白墙前,挡住了Alpha看向投影的视线。

“你能不能有点自觉?”滚到嘴边的怒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软了下去。最后只能变成这样一句无奈:“今天幸亏来的是虞夕。要是换了别人……来这里之前沐宸跟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是不是?你真的以为你这样是正常的吗?你不该知道那些事情——像你这么年轻的Alpha不该知道喀索斯文明,也更不应该去关心政治和军事。你就这么……”

严岳觉得自己现在连说话都觉得累。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来:“你就这么记吃不记打?”

他看着鹿谨言,他发现鹿谨言也在看着他。青年的脸上挂着错愕,眼睛里盛着困惑,还有些茫茫然的委屈和伤心。顷刻间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宛如猩红粘稠的潮。

鹿谨言是不明白这些事情的。鹿谨言当然不明白这些事情。青年不会明白严岳的焦虑和恐慌,不会明白严岳的患得患失和杞人忧天。他不会明白严岳在害怕什么,不会明白严岳在那个瞬间是多怕脑中的幻觉成为现实。

严岳张了张嘴,声音凝固在喉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和鹿谨言说清楚自己到底在焦虑和恐慌什么。他说不清那些患得患失和杞人忧天。

我是想好好沟通的,我是想把这些事说清楚的。严岳站在那里,看着鹿谨言茫然的脸孔,心里也跟着一并茫然起来。可这有什么真正需要沟通的呢?他想。Omega和Alpha之间有什么需要沟通的事情吗?不是有标记链吗?按理说不是可以同感共情吗?

说什么呢?怎么说呢?

有必要么?

无关紧要、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满了严岳的大脑,又从严岳的大脑向下蔓延,好像有自我意识般地占据了他的肺叶和心腔。它们吞掉了他需要的空气和血液,让他的脑子里变得空荡荡、沉甸甸,让他的手脚变得冰冷和木然。

鹿谨言拧着两道浓秀的眉站了起来,青年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脸。然后鹿谨言好像叹了口气——那动作太轻了,严岳无法确定。鹿谨言朝着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了,略低着头看他。这次他们离得近了,严岳便能听到鹿谨言真切地、无奈而轻柔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从青年的薄唇间吐出,一并抽掉了严岳身上全部的力气,让严岳觉得哪怕只是抬着眼皮看着鹿谨言都是多余。

他垂下眼,任凭鹿谨言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臂。青年拽他的力道并不大,甚至能被称之为温和。鹿谨言就这么拉着他,往后倒退着走了两步,又两步,再两步。鹿谨言真的没用什么力气,如果严岳想挣脱这种暧昧的牵引,简直再容易不过。但严岳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动了。

他被鹿谨言一直拉到了沙发前,看着鹿谨言先坐了下去。鹿谨言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你坐下呗,老站着多累啊。”鹿谨言一边说,还一边用尚牵着他的那只手摇了摇他的胳膊,又补了一句:“这沙发挺舒服的。你刚吃饱那会儿不是挺喜欢在上面儿瘫着的。”

这话的确是说的不假,可惜严岳现在虽是疲累到了极点,却也不想坐。他不但不想坐,也不想躺下;他不愿抬眼,也不想就此闭眼;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逃……非要说的话,他现在甚至生出些不但迟了多年,而且格外幼稚可笑的厌世来。

严岳想,他这会儿总算是知道了,他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好好活着了。但是就算不能好好活着又怎么样呢?难道去死么?就像他刚接到委员会电话时想的那样:去到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躺在白惨惨的盐碱地上等着血肉里镶嵌的定制炸弹爆炸么?他已经过了那股劲儿了,他已经不想死了。其实他从来都不想死,他不舍得。

严岳突然想到了基地外面连绵起伏山峦上的松柏,他来的时候透过狭小的舷窗往下看,看到一片苍翠的树冠,生机勃勃。男人茫茫然地想,那些植物倒是快活的。天生地养也就罢了,还不必去苦恼什么。漫长一生过到最后也是至死都挺拔、至死都苍翠。

他正想着,却突然被鹿谨言拽着手腕扶着腰侧转了半圈,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大腿和青年暖烘烘的身体挨得紧紧的。严岳下意识皱了眉,刚想说什么却见鹿谨言又弯下腰,把他的两条腿也一并抬到了沙发上,让他越过自己的膝头去踩着另一侧的扶手,又伸了手自然而然把他圈在了怀里。

鹿谨言这套动作无比熟稔,好像之前早就演练过千百遍一样的自然。他几下就把严岳摆弄出一副跟自己既亲密又亲昵的样子来。于是严岳一时间不明就里,竟然也忘了继续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现在全身的重量都陷在了沙发里,自己的两条腿都压在鹿谨言的身上,整个人像是掉进一大团棉花中提不起劲道。严岳摇了摇头:“你这又是犯什么毛病,你让我好好坐着不行么?”说着,便准备把腿放下来。

鹿谨言这会儿倒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刚才喊你坐了。是你非得杵在那儿当杆子。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他摁住严岳的膝盖,搂在严岳腰上的手也用了点力气:“你别乱动。我告诉你,Omega就该有个Omega的样子,我都伸手了,你就该老老实实让我抱着。过去多少人排着队想让我抱我看都不看,你现在白占多大便宜啊。”

他还说:“之前很多Omega都说过我信息素的攻击性强,叫他们不舒服。我从没为了谁特地克制过,你是第一个。你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严岳被他的胡言乱语和胡搅蛮缠弄得忘了胡思乱想,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是,对,没错,你说得有道理。”严岳甚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还笑了笑。严岳和鹿谨言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严岳已经能在某些方面上非常了解他。严岳反问:“我是第一个?”

鹿谨言完全没有谎言被戳穿之后的慌乱和不安:“之前不能算,后来在那个倒霉催的盒子里又常年被麻醉剂啊项圈啊什么的控制着,就算我想,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这会儿简直可以算是蹬鼻子上脸,抱着严岳还轻轻晃了晃:“怎么,吃醋了?”

严岳:“……”

“你真的不用吃醋。”鹿谨言说:“我早就说了,你看,就算全天下的Omega都喜欢我也没用。我标记你了,我会对你负责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不行。可我也说了,我不认,我会想办法的。”

严岳听着他笃定的语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鹿谨言立刻踩着他伸到脚边的梯子爬下来,根本不管那梯子搭得多仓促。他好像根本不怕自己会被这架梯子摔死,语气里还带上了点刻意的嬉皮笑脸:“你光知道不行,你还得记住了才行。我跟你说,我可是一诺千金的人,我的承诺很值钱的。”他抱着严岳,信息素的味道也环绕着严岳。Alpha将自己变成了一道壁垒,倒真让严岳生出了些虚幻的心安。

他沉在这种心安中,倦怠感漫过来,将他往幽暗的深处拖去。

他隐约听到鹿谨言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可其中大多数他听不清也听不懂。最后大概鹿谨言也说累了,四周只剩下一片安静。

严岳后来觉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他身边始终环绕着那股温暖的腥甜。他短暂地做梦。梦到自己似乎在到了云层中,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他的身体轻得很,仿佛是已经脱离了肉身的灵魂。他在这轻盈的梦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他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恍然间却觉得前方有光。于是严岳便向着那团浅淡却明亮的金色飘去,他越靠近,便觉得越温暖。好像他回到了还没有进入奇美拉训练营之前的时候。他尚年幼,他一无所知,亦无所惧。

他“看”到许多散碎的画面——那些东西更像是直接呈现在他脑海中的影像。他看到自己小时候吃的一大块棉花糖,看到监护人把厚实的绒毯摊平了晒在阳光下,看到河道旁绿化带中开得正好的一枝碧桃……他看到了自己早就遗忘的、封存在脑海深处的十三岁之前的种种。他看到他一生中最好的那段时光。它们冲开了严岳的自我保护机制,盘踞在他的脑子里,密密匝匝,挤得没有半分多余的空间。

它们挤走了异星橙红色的天空,挤走了领主灰紫相间的外骨骼和金色的视觉器官,挤走了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虫海,挤走了冷兵器和热兵器;它们挤走了谎言和牺牲,挤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挤走了血汗和泪水,挤走了狼藉的伤痛……

它们出现得如此突然和欢欣,令严岳在梦中措手不及。

最终,它们令严岳恐慌。

他不该梦到这些东西的,他应该把它们全都封存和遗忘——那漫漫的时光长河,早该把这些东西冲刷成碎末,让它们消弭殆尽。他怎么能记着这些东西呢?他怎么能回想这些东西呢?

它们会害死他,它们会把他的体面和尊严都夺走。它们让他无法成为千疮百孔却依然挺直了脊梁站立着的“英雄”。

严岳恐慌着、抗拒着,却又无法克制自己去看它们。男人在睡梦中挣扎,手忙脚乱地想要逃离,可他周围都是软绵绵的云,他根本使不上力。

偏偏那些云还像是有了自我意识般地裹住他的手脚,那些云如此温暖。

有个声音遥远地飘来,神谕般贴着他的耳朵呢喃。

别怕。

那声音说。

睡一会儿就好了,别怕。

那声音说。

严岳,你睡吧,不会有事的。

那声音说。

严岳,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于是慢慢的,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男人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不再去抗拒和挣扎。他听着那个神谕般的声音,那么远,那么沉,带着难以言说的魔力,把他带向更温暖地方。

TBC

发布者:飲桑醉柳

小事招魂丨大事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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