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金時代 21

严岳的大脑滞了片刻,立刻就明白过来鹿谨言口中“你不想听”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狠狠地瞪了Alpha一眼。

然而还没等严岳说些什么,虞夕就已经推门出来了。他换好了驾驶服,雪白的胶衣一直从脚底包裹到了脖颈。虞夕看着严岳和鹿谨言,不见半点窥探的好奇,依旧是温和淡然的语气:“那就走吧,训练区离生活区有点距离,我联系一下后勤,让他们派辆车过来。”然后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问道:“他……不晕车吧?”

严岳看了看一边戳着的鹿谨言,赶紧摇头:“不晕车不晕车,素质好着呢。”

鹿谨言倒是来劲了,特别耍机灵地接过来话茬儿:“我不但不晕车,战斗机也不晕。”

严岳:“……”

虞夕:“……”

虞夕笑了笑,摇头道:“现在过过嘴瘾就完了,一会儿就不要乱说话了。”

严岳摇头道:“你说吧,他能听进去算我输。”

“我怎么听不进去了……”鹿谨言嘟囔了一句,然后问虞夕:“你为什么不带着你那个小朋友一起去啊?就那么每天关在屋子里?不怕憋出毛病啊?”

虞夕还是笑,脾气比严岳印象里还宽容温厚。他答非所问:“我和严岳不一样的。”

鹿谨言眨了眨眼,那股子傻气这会儿倒是不那么讨人烦厌。他抻着脖子越过严岳去看虞夕,看了半天,连路都走不利索,自己左脚绊右脚,差点儿扎在地上。“啊?”他这么问:“你……你啥意思?不是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那种Alpha。”

严岳走在他和虞夕中间,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虞夕说话的时候他心口疼,鹿谨言说话的时候他脑仁疼,简直觉得没有一刻是舒服的。他瞪了鹿谨言一眼,想叫青年就此闭嘴。

可惜,鹿谨言依旧半点默契也没和他培养起来,也没有任何闭嘴的打算。鹿谨言又开始梗着脖子,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给严岳找不痛快:“你瞪我干嘛啊?不是,我真不是那种Alpha,我这个人很有原则的。我肯定会对你负——”

严岳实在不想继续听鹿谨言的长篇大论,脚下快走了几步,把虞夕和鹿谨言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头也不回道:“你俩慢慢聊,不用管我,我认路。”

他听到骤然加快的脚步声,于是赶紧回头,指着要走过来和他并排的鹿谨言:“你就好好和虞夕聊聊天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Alpha,我也不是那种Omega。我求求你了,你叫我安生会儿行吗?这一天天的,你就给我这几分钟安生,真的,谢谢了。”

鹿谨言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到了一样茫然地站在原地。青年眨了眨睫毛曼长的眼,声音有些底气不足:“你……你怎么又生气了……”

严岳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便听到虞夕轻轻笑起来的声音。虞夕笑了几声才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不会像严岳那样把Alpha带出来。那太危险了,严岳是战士,有勇气也有信——”

严岳回过头,他恶狠狠地看着虞夕,眼眶热得发疼。他又一次抬起手,不过这次指的是虞夕。“我求求你了,你也闭嘴行吗?要不然你俩聊点儿别的不行吗?没的聊就聊盘古,交流一下经验是不是?你俩非说我干嘛啊?我有什么可说的啊?啊?!”

他想,他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严岳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心里沸水般翻滚着。他感觉到后悔,他面对虞夕的时候总是在后悔,各种各样难以言说的悔意包裹着他。

但他没办法,虞夕总能在他最隐秘柔软的地方刺痛他。虞夕能轻而易举撕开他做好的壳子,把他的软弱和挣扎剥出来曝晒在烈阳下。虞夕多年前就这样,虞夕现在还这样。

冤孽,严岳怔怔地想,都是冤孽。他就不该和虞夕分到一个宿舍。

不止是虞夕,还有沐宸,还有白麒,甚至还有鹿谨言——他就不该遇到他们。严岳其实想过,如果他没遇到他们,也许他会变成另一个秦以歌;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有多羡慕秦以歌。秦以歌那样多好,秦以歌就算死的时候还能维持着体面。

但严岳不行。严岳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这样的人,一直呆在黑暗里是最安全的;若是看到了光,叫他们怎么回去呢。

他站住,回过头看着虞夕。虞夕面容干净而姣好,柔软的发尾扫在雪白的胶衣上。虞夕看着他眨一眨眼,睫毛抖动下瞳仁里的光也在流淌。

虞夕很好,虞夕真的很好。可严岳看着这么好的虞夕,看着他干净姣好的脸,想到的却是他在木卫二躺在担架上的样子。

虞夕说他们五年前见过,在停机坪——可其实那只能算是虞夕看到了严岳,或者说琉璃看到了严岳;严岳见到虞夕是在别的地方。

木卫二的急救中心和体检中心是挨着的,两座建筑之间有个巨大的玻璃花房,花房里温暖如春,能坐在根雕座椅上看着一片一片的郁金香和翩翩的凤蝶,也能看到落地玻璃外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冰原。严岳在等着去换胸前那一个“保证”之前,就坐在花房里看着外面。有一只凤蝶从他身边翩然飞过,严岳一伸手就捏住了凤蝶的翅膀,他力度拿捏得正好,指尖只沾上了一点点细滑的麟粉。他捏着凤蝶垂着眼打量,看着那只昆虫在徒劳地挣扎。

荏弱的。无力的。美丽的。

严岳松开手,凤蝶立刻张皇逃走。严岳看着它飞行的轨迹,看向急救中心的方向。

然后他的视线穿过高大的常绿乔木枝干,穿过郁金香花田和草甸,他看到虞夕。

口鼻溢血、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是躺在担架上的虞夕。虞夕太单薄了,躺在担架上身上盖了层白布单,远远看着就好像白布下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虞夕只在急救中心的入口出现了一瞬,他是盘古巨兽的王牌驾驶员,委员会承担不了失去他的后果,配备的专属医疗队全都是S级仿生人,机动性极高。但严岳却一直直勾勾看着那个方向,奇美拉计划强化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视觉;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还是一直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稍微过了一会儿,严岳就很想叫自己忘了之前的一切,或者看得模糊一点——可他忘不掉,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看着,始终是坐着的,没有站起来。

严岳看着虞夕,叹了口气。

“虞夕,我们不止在木卫二的停机坪上见过。”他说:“我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你最后会怎么样……但是……”他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虞夕安静地看着他。那张美好的脸上笑容消失了一瞬,又很快重新挂起来。“是吗?”虞夕顺着他的话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

严岳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宣判虞夕,他该说什么?说你驾驶琉璃的时间越久就会越痛苦?还是说你最终会死状凄惨?

他该说什么?难道他要说那句可笑又可悲的“活下来的才是英雄,死了的叫烈士”么。

他说不出来。

他想劝虞夕好好活着,他真的想。他想告诉虞夕别去想生死之事,别去想朝晖夕暮;他闻得到虞夕身上一直有的那股子死气,不健康也不吉祥的味道……严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他想救虞夕,他真的想。

虞夕摇了摇头,走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隔了很久才重新见面,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虞夕抬起手在耳机上摁了一下:“我是虞夕,今天八点半的上机训练,麻烦派一辆‘野狼’过来,我赶时间。对,生活区入口。”

虞夕挂断了内线:“走吧,我们去看琉璃。”他的目光绕过严岳,落到鹿谨言脸上:“琉璃是第八代盘古,也是目前机动性最高,攻击间隔最短的盘古。不过琉璃的外观可能和一般的机甲不太一样,一会儿见到了它,你不要害怕。”

鹿谨言摇了摇头,难得回答简短:“我知道了。”

“野狼”型战车是目前比较常见的。它自带的人工智能几乎可以媲美主脑系统,精度非常高。虞夕坐到了副驾驶上,严岳犹豫了一下,和鹿谨言一起去了后排。

这样一来,驾驶位却是空了出来。车子发动后很有点难以言说的诡异。

严岳虽然知道委员会一直在东北山区里折腾,也把“挖空山”这种话挂在嘴边;可真的切身体会了现在的规模,严岳还是有点震撼。这种震撼在他们经过了一片森林后达到了顶峰。

严岳不可置信地问虞夕:“怎么还有森林?我刚才是不是还看到了一个湖?好像……还有养了什么活物?是羊吗?”

虞夕回过头:“对,是个协同作战模拟实训的场地。”又说:“这里的话……好像是獾和狍子吧?羊是有,但应该不在这片区域。”

鹿谨言也跟着感叹:“真他妈牛逼坏了……你们这些Omega真是……我下限和三观都快被你们刷没了。这是把山都挖空了吧?”

“差不多。西南那边在建的基地规模更大。有可能完全建好之后盘古会被调过去,在那边进行一系列后续的训练。”虞夕答道:“东北这边很少扩建了,基本够用。”

他们大概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从生活区到了虞夕的训练区。车一直开到机库门口才停下,虞夕下了车,带着他俩走到了一处电梯前。路上有几个人和虞夕打招呼,又满是好奇和探究的打量着严岳和鹿谨言;严岳被看得有些别扭,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忘记给鹿谨言的项圈上挂牵引带了。

都到了这会儿,严岳也不可能再带着鹿谨言回去取。他想来想去没办法,只能伸手抓住鹿谨言的手腕。他抓得并不用力,只能算是虚扣着,于是鹿谨言甩了下手,轻轻松松就挣脱开了。

严岳皱起眉:“你给我老实点……”本来是带着些严厉责备的话,到了最后却慢慢软了下去。严岳觉得自己的耳根有点烫——鹿谨言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就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是真的牵手,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指间穿过去,严丝合缝。

鹿谨言的声音带着点调侃:“我服了,怎么有你这么笨的Omega,拉手都不会。”

严岳:“……”

他很想说点儿什么,或者赶紧把鹿谨言的手甩开。可还没等他做这些事,电梯就到了。

虞夕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你们就不用和我上去了——不然到时候一起进到驾驶舱里,除了‘王朝之眼’传回来的全息影像之外也没什么可看的。既然是想看盘古的话……你们去那边等我吧?那边应该就能完全看到琉璃了,”

虞夕说着,目光下移到严岳和鹿谨言扣在一起的手上,又道:“对了,严岳,你还是牵着他吧——现在基地里的确还有几个Alpha,但也都不会这么招摇。不是像阿朝一样平时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会按照规定来。你既然没带牵引绳,那就得‘控制’他。”

严岳看着虞夕走上电梯,又看了看旁边怎么看都有点儿笑得不怀好意的鹿谨言,总觉得自己好像又钻进了个套儿里。他有点儿心烦,也有点儿气恼,但他没办法。偏偏鹿谨言还拽着他的手,手指用力夹了一下他的,语气兴奋:“走啊,我们赶紧去那边,等着看盘古啊!”

严岳:“……”

严岳现在开始有点儿后悔把鹿谨言带出来了。

他没办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就只能任由鹿谨言拉着自己往刚才虞夕指过的空地走过去。他们周围还有些人,严岳总觉得那些人在看自己,不但看,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同伴说着些什么。

严岳分不清这些到底算什么,大概是心虚,也可能是尴尬——他忍不住把手又一次往后抽,试着挣脱,可鹿谨言握得那么紧,他没办法在不弄伤鹿谨言的前提下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于是严岳便生出来些恼恨。他恶狠狠地瞪了鹿谨言一眼;出乎他的预料,鹿谨言居然也在看他。Alpha的虹膜颜色本来就比一般人更深些,几乎快要和中间的瞳孔连成一片;这会儿专注地盯着严岳,反而叫严岳一下忘了怎么恼恨。

他看着鹿谨言,鹿谨言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鹿谨言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还附带些格外莫名其妙的柔软笑意出来。

“别怕。”青年这么说,甚至还拉着严岳的手就要往自己裤子口袋里面插。

严岳不明就里。他本来想说“我不是害怕”,可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怎么理解怎么别扭;他又想说“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这话要是一出口,好像又显得格外刻意。严岳脑子里被鹿谨言那声“别怕”搅得一团乱;直到鹿谨言真的把他的手放进了自己裤子口袋里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副腻腻歪歪的倒霉样子。

裤子口袋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严岳的手指和鹿谨言的手指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温暖得有些燥热,令他实在不自在。于是赶紧挣了几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男人抓着自己被鹿谨言拉过的手,他现在一只手干燥冰冷,另一只手却是汗湿温暖的。

严岳咬着后槽牙瞪着鹿谨言:“你有病吧?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鹿谨言的手还插在口袋里,脸上一副看起来有点懵的表情。他过了几秒才讷讷地开口:“我……”青年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再次沉默。他把头低下去,深深地垂着,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语气中有些咬牙切齿:“我……我和你有代沟。我跟你说不通!”

如果放在平时,严岳觉得自己这会儿绝对可以找到很多说辞把鹿谨言怼回去;可现在他的喉咙里却好像也被堵住了,舌头木然地难以动弹。这下是实打实的尴尬了。

严岳有开始后悔了:其实鹿谨言愿意拽着就拽着吧,毕竟被他拽着也不能少块肉。如果严岳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把手抽出来会让他们之间变成现在这幅尴尬的情形,恐怕就算是鹿谨言抓着他的手往衣服里面放,他也不一定非要挣脱出来了。他还握着那只被鹿谨言抓过的手,手心里的汗湿和温暖已经开始褪去,而另一只手也开始回暖——他能迅速调节身体上的变化,无论需不需要,这都成了本能一样的东西。

他正想着,带出来的通讯器却突然震动了一下,严岳掏出来一看,是一条未加密的内线讯息,发件人是沐宸。

TBC

发布者:飲桑醉柳

小事招魂丨大事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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